作者:水心沙
我想知道狐狸在掩住我眼睛后究竟做了什么,才能令那些难缠的东西全部消失,消失得如此干脆又干净。
难道是被他吞噬了?我想起先前店老板那番暧昧的语言,眉头不由皱紧。
本已灭了的油灯不知几时又冒出焰头,缩在墙角,晕黄的颜色平静温和,偶尔在头顶零星飘下的几点雨丝中微颤两下,光亮罩在狐狸身上摇摇曳曳。
令他那把黑发看起来似乎掺杂了银丝,披撒在那身黑衣上,闪闪烁烁,分外透出层妖娆的诡魅。
“你是不是把那些东西……都吃了?”目光扫到他手里依旧握着的那颗骷髅头,我迟疑着抬起头问他。
狐狸没吭声,我也无法透过他神情去猜测他的内心。
他脸上又带上了那张鬼面具。
脱下时硬如金属,但戴上后仿佛与皮肤融为一体般和谐又可怕的面具。
我突然难受起来。用力抓了抓自己衣裳,感觉有股疼痛从心底悄然而出,蔓延进骨头,比身上的伤痛更为令我难捱。
“你吃了它们……”这一回我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我后悔了,早知道我不该放任他到这个地方来。
本以为陪他一起闯进这里,或许可利用这里的极阴之气去恢复他的伤和他的元气。可是刚才店老板的那番话,冷酷无比地为我点醒了一个道理——
虽然狐狸总说自己是妖怪,但如今多多少少也知道,他就算是妖怪也是天上来的妖怪。
他是天狐。
天狐如同麒麟,会诛杀人间恶鬼,但吞吃它们,绝不会随意为之。所以原本狐狸打算利用这片坟场内凶险弥漫的阴气修复元气,但当他发现自己所真正面对着的是什么时,仿佛被生生捆绑住了手脚。
他所面对的是几百个幼童的魂魄在第二次‘死’去后,所化的聻。
正如店老板言语中所暗示,此种魂魄最干净无辜,又因死后横遭再次死去的凄苦,无法入轮回被超度,所以吞噬这种魂,对狐狸来说,无疑是要遭报应的。
因此当狐狸一眼见到墓地里那五百个幼童时,眼里闪过的复杂,分明正是说明了这一点。
只是当时已骑虎难下。
他若不破了这个禁忌,我和他都将无法安然离开这里。
前有童聻,后有那口棺材里力量不可预测的东西,而我当时又险些被梵天珠突然急剧爆发的力量撕裂了大脑。种种因素,造成了所谓的水深火热。
所以最终他仍是奋不顾身吞噬了那些禁忌之物,以破除这地方给我俩所设下的僵局。
可是这行为终将令他付出怎样的代价?我没敢问,也没时间继续往深处想。因为就在我亦步亦趋跟随狐狸往这幻化成客栈的义庄外走去时,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由远至近。
天上月亮不知道几时又露了脸,当真是变天如变脸。
它浅淡的光芒透过刚刚散开的云层挥洒而下,静静勾勒着不远处那道正朝这方向走来的身影。
当看清来者的一刹,我喉咙登时变得有点干燥。
甚至试图阻止狐狸前行的步伐,因为突然意识到,能让狐狸不顾一切去得到力量的原因,并非仅仅如我刚才所想的那么简单。
他吞噬了自己不该碰的东西,并不单纯只为了疗伤和对付那口棺材里的东西。
正如狐狸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即便现在的狐狸再弱,他当时若一定要带着我全身而退,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他考虑到更多,所以他宁可错就错破了禁忌,也得那么孤注一掷地去做。
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有太多强大的对手。
无论素和甄也好,红老板也好,甚至包括他自己,全都不是省油的灯。
这些对手如今未必都知道狐狸在这世界上的特殊存在,但只要狐狸一直把我带在他身边,那么弄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以及随之而来将会对他采取的行动,一切似乎不言而喻。
所以他需要的不仅仅是疗伤,还有力量。
很多的力量,足够在将我带回、或者确定能对我放开手之前,令他具备足以同这些人抗衡的能力。
而这将意味着什么?
我看着他挺拔背影,心里五味交杂。
这意味着他早就知道这片坟地里藏着什么,所以吞噬那些童聻,也是早有预谋。
而他这么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可面对即将到来的这一场硬仗,我却无力去帮他。
我总是只理所当然地习惯着他的守护,所以总习惯性地去忘记,他一次又一次暗示甚至明示过,这守护将不再长久。
纵使倔强地不愿承认,可但凡我能自如地掌控一丁点梵天珠的力量,他又何至于此。
思维有那么片刻地卡顿,我下意识想去抓紧狐狸的衣裳,可是手抖得用不出半点力气。
不由呼吸变得混乱又粗重,如此静谧的夜里,自然瞒不过对面缓步而来那个人的耳朵。
于是站定脚步,那人目光凝了凝,朝我看了过来。
然后伸出一只手,朝向我,视线却是指着狐狸,他简单放下两句话:
“来了?”
“离开这儿,从此我对你既往不咎。”
来者是铘。
第458章 青花瓷下 七十四
接连两次正面与血族的交战, 又大约一脱困后就始终在寻找着我和碧落的踪迹,所以铘看起来有点疲惫。
猛虎难斗群狼。铘斗得狠了,清冷的眼睛有些暗淡,瞳孔几乎失去了往日妖冶的颜色。
紫色, 温暖而华贵,偏偏生在了一头冷情又寡淡的麒麟眼中,反差强烈。
他目不转睛看着狐狸, 在等他给出一个答复。
我见狐狸久久不说话,正想替他回答, 但他目光一横阻止了我。
“什么叫既往不咎。”过了半晌,狐狸终于开口, 但所说显然不是铘所想听的。“既然我来了, 要离开必然是带着她一块儿。至于你是否愿意对我既往不咎, 我没兴趣。况且即便你能对我既往不咎,对你自己能么?”说完,不动声色朝铘看了一眼, 他缓缓补了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毕竟,当年若不是你走得无牵无挂,她会死?”
什么叫蛇打七寸, 狐狸在这儿给我先上了简洁一课。
我看到铘一瞬间目光变得更加清冷,神情却也愈显疲惫,而他根本不愿掩饰这一点,这很不对劲。
狐狸从没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这一瞬的愕然和脆弱我从没在铘的脸上见到过,并且他并不想对我隐藏这一点,被刺到但伤得很坦然。
狐狸想逼他出手。是的,他不想协商,否则不会豁出去吞噬那么多他不该碰的东西,所以他要速战速决。
可是归根到底,无论他们俩存着什么样的心思,我也不想他们在这儿斗起来。
一个是梵天珠爱得刻骨的人,一个是无论多少辈子也守护着梵天珠的人。这儿没有一个罪人,只有错过了的时间和情感,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一段曾经把未来的一切慢慢撕成无可挽回的碎片。历史是个漩涡,本就复杂,为什么要让它变得更加复杂。
所以我立刻对铘说道:“即便他离开,也改变不了什么,腿长在我身上,我不会就这么由着你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人对我为所欲为。所以该离开的应该是你。”
“你要我离开。”他目光从狐狸身上转到我脸上,“你有说这话的资格?”
“有没有资格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确实没什么本事,跟当年死去的那个人没法比。但如果就因为这样,让你们认为我会在这件事里束手待毙,那就错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这身体里还住着一个不久的将来会把我的存在给彻底抹去的人。”
“她就是你,梵天珠,我的神主大人。”铘说话时已没了先前的任何一种表情。
莫测才叫人慌乱。
我小心又迅速地抓住刚才开口那一霎的强硬,笑了笑说道:“我知道。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和她是同一个人,所以无论我死还是她死,未来依旧会延续,‘我’看上去依旧会存在。也所以我明白,你们存了心要‘杀掉我’这个事实是无可改变的。同一段历史中存在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注定有一个会被牺牲,而那一个必然是未来的那个,那个人就是我。因为唯有我是多余的,是不会对你们过去的那些故事有任何影响的,这道理看起来多么简单明了。可是扪心自问,我有对不起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么?我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口口声声的要她活,却容不得我在我自己的生活里简简单单过完我应得的那一辈子。我对你们来说算是什么东西,你告诉我。就连一颗尘埃都比我有生存价值,你说是不是。”
这么一长串话,不知眼前那人听进去的又能有几句。我并不抱太大期望,因为他面色沉静,目光似水,全然不似刚才被狐狸轻描淡写一句话后所戳中后的动容。
然后他嘴角轻轻一动,朝我缓缓展开一道笑颜:“其实,我倒是可以撒手离开,但你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就问你一句话,你选择同他在一起,但你能承受得了自己在他面前一点点变老这一过程么?”
我一愣,再一惊。
这问题素和寅侧面对我敲击过,我也不止一次地自己这么问过自己。然而当铘如此直白地当着狐狸的面将这问题丢向我,却比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更具杀伤力。
所以此时此刻,想必我脸上的表情应该比他刚才更加难以描述。他看在眼内,不等我回答,紧跟着慢慢又说了句:“只要你是个人,你跟他就没有可能,这一点你心知肚明。”
心脏再次被狠砸了一下,我看着前方那双黯淡又犀利的眸子,无言以对。
瞧,这年头谁都知道掐着别人的七寸打,除了我。我从来都是个不善言辞之人,亏自己还以为可以在两人的对峙中起点什么作用。
心有不甘又能怎样,衰老是我的死穴。我仿佛能听见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是啊,与其变老,还不如现在死去,让自己变成这一切事件中的一个成全。
可仍在不甘心,因为狐狸忽然间握住了我的手。
手指冰冷,手心却很暖,暖得让我僵死的心脏微微颤了颤。
即便会变老,又怎样,到时候我大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抱着同他的一切记忆直到死的那一天。除此之外,没人有权利介入和干涉我的生命和生活,没有任何人或者妖或者神。
所以头重新抬了起来,我看向铘那双清冷似水的眼睛:“承受得住还是承受不住,总得有那个命捱到那一天才会知道,不是么。所以在到那天之前,我必须活着。”
“活在这里一样是活着。”
“一样?齐先生,要我解个公式给你看么?”
见他挑眉不语,我迅速伸出一根手指,往下说道:“我被你们留在这里,对,你的确可以让我活着,比这身体的主人好得多的命运,拜你所赐。”第二跟手指伸出:“但我在这里活着的同时,未来的那个我在改变的历史中却走向了另外一个命运,简言之,不存在了。”第三根手指伸出:“而那个未来的我一旦不存在,也就意味着不会再有此时活在这里的我。你看我分析得对不对,齐先生?没有未来的我怎会有此时的我,所以一切回到原点,”第四根手指伸出,我指向自己:“原点就是,这具身体在不久的将来,将会迎回它原先的主人,燕玄如意。她在摆脱死与素和甄的宿命之后,很快便能带给你你所想要的那个‘她’,于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句号圆满完成。”第五根手指伸出:“所以我说得对不对,齐先生?借着让我活下去的名义把我留在这里,其实就是杀死我。因为你所需要留下的那个人,活着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你所一直期望能够完完整整复活过来的那个‘我’。所以,”
说到这儿顿了顿,我握紧了那五根手指看向铘。
他了然,不动声色回望着我:“所以无论怎样你也不会愿意留下来的,是么。”
“没人傻到会乖乖坐等自己受死。”
“所以,当个影子也在所不惜?”
我一呆。
再次被掐到自己的七寸,我喉咙一阵紧涩。
这平日里看起来多么寡言木讷的一个人,竟又一次于轻描淡写中,把滔滔不绝后的我问得无言以对。
没错。没有梵天珠的记忆,我就永远不是真正的梵天珠,这是个残酷的现实。
无论狐狸怎么跟着我,怎么照顾我,无非只因为我是梵天珠的转世。
从前有多爱梵天珠,他现如今才会对我有多好,所以,相处至今,无论他对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对他永远都有着患得患失的矫情。
直至他后来给了我那么一点点信心。
他说,生生世世,他只得我这一人。
那一刻我几乎相信我对他来说已是脱离了梵天珠的存在。
可是,就这么一点信心,现在如此简单就被扑灭了。因为那道被我有意或者无意中忽略了很久的问题,此刻又一次被铘摆了出来,掰开揉碎,放到我面前,让那股被时间压制了不知多少个年头的气味慢慢散发出来,仿佛□□一样的气味。
闻得我心里一阵发慌,我下意识看向狐狸。
不知为什么,他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吭声。是觉得没必要说,还是没什么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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