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心沙
那瞬间我感到异常沮丧。
不是因着血罗刹眼里的戏谑,也不是因为素和甄的袖手旁观。
而是我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让素和甄失望了。
却并没因此就向他低头。
说不清究竟带着怎样一种情绪,我抬头看着他清冷目光,脱口而出对他道:“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原先没手没脚时的样子,虽然不得自由,但至少那个时候你不会莫名其妙推开我。”
见他兀自沉默,我不由再将脖子抬了抬高,继续又道:“素和甄,我喜欢你抱着我,特别喜欢。我还喜欢看到你不那么拘泥于佛祖前那番端庄的模样,‘所谓色即是空,空乃事物总在变化之中’,我以为能说出这句话的我的素和,是不受任何恒定所约束的。难道,这也有错吗?像妖怪又如何,难道不是你口口声声告诉我,众生一体,无二无别的么?亦或者,那仅仅只是你道貌岸然的教条而已?素和,佛门子弟不打诳语!”
说完,那一刻换作是我将他一把推开,然后头也不回径自离去。
而那时候的我,又怎会预料,自己这一番冲动而出的话语,后来会导出怎样一个未来。
彼岸花开生两面,人生一念魔佛间。
又一道闪电无声亮起。
雷声紧跟着落下的当口,我听见素和寅暗哑到几乎细不可闻的话音:
“如果时光能倒退,我该扼杀一切于出事之前。”
“但我知道自己做不到,因为……因为你知道的,我身体里有两个我。”
“放下一词很简单,但是我无法阻止我自己,就像人无法同镜子里的自己抗衡……”
“梵天珠,阴差阳错走到如今这步田地,你,恨我么?”
第476章 青花瓷下 九十二
我该恨素和甄么?
沉默着,我兀自回想着那些过往,得来的答案却是不知。
说实话,即便恢复了当时那部分的记忆,我仍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对素和甄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感情。
我害怕他会丢弃我。
那似乎是随着转世被刻在我骨子里的情绪,毕竟后来的那个我,是他用命换来的。
或许也是因此,在我重生后的很长一段岁月,无论是教导还是看护,他总仔细掌握着分寸,哪怕是纵容我在他掌心里小憩的时候,也是有礼有度。
仿佛隔了层纱似的,明明近在眼前,却总叫人看不真切。
正如那些静坐在焚香缭绕之中,慈眉善目却又似永远让人看不清真容的佛爷。
那天顶撞了素和甄的后果,就是被他罚跪在禅院门外三天三夜。
我性子倔,从出世以来就没被他这样责罚过,所以三天过后,我自己又硬跪了七天。
这既是赌气,也是为自己因一念之差而跨越雷池的草率,惩罚自己。
十天过去后,我同素和甄之间多了道垂帘。
修成了人形,在这灵山里的种种忌讳也就变得更多了一些,何况灵山曾出过那么一颗叛逆到罪孽深重的佛珠。
而除了例行的讲经说法,我此后亦没再同素和甄说过一句话。
甚至处处避开他,即便是在他当值在禅院陪伴我的时候。
或许是重生过一次,自听过关于凤凰清慈的那个故事后,从此我就对清慈和那颗佛珠的感情心存畏惧。虽然彼时的我,对男女之情仍还处在画皮不知画骨的懵懂无知。
诚如素和所说,修行不易。
我不知用了多少时间才从莲化身成珠,又用了那么千年光阴才修得能够自由行动的身体,如果这世上真有一种感情能够左右我的命运,能转瞬将我所有的修行化作飞灰,那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着实是十分可怕的。
因此我曾信誓旦旦地对素和甄说过,假如有一天我也遇到了一个如凤凰清慈那样的人,我绝不会有同那颗佛珠一样的命运。
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我如此多年来所得的修行。
所以即便心里喜欢素和甄是真,也不该因了这份喜欢而一次又一次擅闯禁地。
我们都是不受时间所束缚的人,唯一能毁灭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
于是那段时间,我仿佛真正成了灵山上那些修行者中的一员。
无生与空相,无我此空性。
不去看,不去想,不去念,真的能让自己撇到六根清净。
那时我想,忘记一种喜欢,好像也并不算是多难的一件事。甚至再多过几天,也许我连素和甄的模样也都不记得了,就如同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记不清出世那天第一眼见到他时,那抹清清浅浅漾在他眼底的笑。
直到有一天,我再次见到了血罗刹。
那是某次去雷音寺谛听佛法后回来的路上。
撇开了跟随我的小沙弥,我一个人在路上走。
原是风和日丽的天,不知怎的忽然气候突变,空气闷热得可怕,云层厚得仿佛天即刻就会塌下来。
我闻见空气里有硫黄的味道,于是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回赶,因为这气味意味着要打雷。
灵山很少会打雷,而一旦打雷,通常不会是什么好事,那雷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尤其是雷暴。
然,就在我即将到达所住禅院的时候,突然看到北边云层最低的地方,轰隆隆一声落下团巨大的火球来。
目测几乎有一座小山包那么大的火球,颜色十分怪异。
它通体环绕着的火焰是比红色妖冶得多的紫,因温度过高而极为耀眼,一瞬间将半边天空也几乎全都给染成了那样的颜色。
深深浅浅晕染开来,夹杂在如同海浪般翻卷的云海里,好似一群身影翩翩的飞天。
所以一眼看去,除了磅礴到令人心颤的气势,竟还有着让人不由驻足的瑰丽。
因此没再急着往住处跑,我呆在原地朝那片天空看了半晌,然后拔腿往那方向飞奔了过去。
我记得当我还是颗珠子的时候,每隔一甲子,都会透过窗户看到半边天空被染成这样的颜色。当时问起,却无一人告诉我是什么原因所造成,连素和甄也是将话题轻描淡写地转开。
为此困扰了我足足千年。
所以乍一见到,登时好奇心起,我不由自主就往那方向跑去。
我想去看看,那能燃烧出如此神奇色彩的火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当意识到再次闯入了禁地,慌忙止步时,我已再度站在了那棵巨大的圣菩提前。
那火球从圣菩提的树冠径直落到它的树根,四下弥漫的火焰将整个银色菩提也染成了那样一种妖娆的颜色。
极美,但对于被封印在树上的血罗刹来说,显然绝非如此。
他看起来痛苦极了。
这样一个曾经能迫使佛入灭的魔,寻常的天火肯定对他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但这火球带来的火焰,却瞬间连皮带肉地吞没了他。
就在我被那团火焰的色彩勾了魂,稀里糊涂闯入这片禁地的时候,他已被烧成了一把枯骨。
但即便如此,他却是活的。
隔着熊熊燃烧的紫色烈焰,我清楚看到他在火里挣扎,变成了骷髅模样,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挣扎的样子就像一条垂死扭动的蛇。
怎样的痛苦能让这么一个曾经叱诧风云,几乎毁灭三界的魔头变成这样?
直到那些骨头被烧到发黑,他才不再动弹。
火焰随风而逝,他倒挂在菩提树上的样子像一捆发黑的烂木头。
就在我猜疑着他是否已经死去时,我看到有筋络和皮肉渐渐在那堆枯骨上再生了出来。
先前怎样在火焰里被一点点烧尽,此时又怎样一点点地还原。
我不知道血肉被焚究竟是怎样一番滋味,更不知道重新生皮长筋又是这样一种感受。
当时只觉得膝盖一阵阵发软。
连着往后退的时候,忽然血罗刹那张只生出一半皮肉的脸转向了我,血淋淋一双眼目不转睛朝我看着,然后咧嘴一笑:“听见雷音寺的钟响了。你这是刚听完佛法么?”
说完,见我沉默不语,他便又道:“梵天珠,你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挺久了,是不是觉得这会儿的我特别好看?”
见我依旧不语,他再度扯唇一笑:“还是突然发现,那些张口闭口善因善缘,慈悲为怀的佛,其实并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么仁慈心善?”
那一天,可能是我见过的这个大魔头最为狼狈和不堪的一面。
但并不意味着我会对他有所怜悯。
为一己之欲扰乱三界,导致战争频起,生灵涂炭,死在血罗刹这个魔头手里的生命不计其数。会有今日所受的种种,不论是再怎样可怕怎样不堪的惩罚,那都是他的咎由自取。
不过,却也由此可以清楚看出,佛门并非只是一派祥和温善之地。
我佛慈悲,亦有金刚怒目,否则,又怎能制约得住三界长久以来的平衡。
因此我没有理会血罗刹的挑唆之言,只是旁观着他在说完那番话再度陷入痛苦的深渊,然后顺手从身旁果树上摘了枚果子咬进嘴里,反问他:“善因结善缘,恶因得恶果。仁慈心善从来面对的不是作恶之人,早知今日之苦,你当初何必做出那些伤天害理之事?”
“呵。”我的话令血罗刹低低一声冷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道理自古总掌握在拥有绝对力量的那一方手中。试问当年佛若先我一步入灭,那么如今站在这里冠冕堂皇论断是非因果善恶报应的那个人,会是谁?又会是谁居高临下,端坐在三界之主那个位置上,一派风轻云淡般睥睨众生呢?”
这番话令我愣在那儿,半晌没法回答。
脑子里有些乱,常年在素和甄的教导下长大,我从没听过这样颠倒妄谬的话。
所以干脆不再理会,我转身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冷不防听见血罗刹在我身后幽幽地道:“梵天珠,你可知道那把断了弦的琴,为什么在你碰触之后,会不弹自唱么?”
我回头冷笑:“难道不是因为那天你想害我,所以施的法术么。”
“错。以我这样的戴罪之身,能苟活于世已是不易,哪儿来的本事让废琴吟唱,并招来天龙踏入灵山的结界?”
“……那是什么原因?”
“那是因为,它以前的主人是头凤凰。”
见我由此投向他的深深一瞥,他嘴角微扬:“听说那头凤凰为了他最心爱的女人,用龙鳞龙骨和龙筋做了那把琴,所以那把琴不但会认主,而且会引龙。话说回来……梵天珠,你又可知道当初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导致你几千年修行毁于一旦,甚至几乎被形神俱灭么?”
我没吭声,因为思维随着他的话乱得更加厉害。
他见状于是嫣然一笑:“想知道答案的话,就来问我,带着点儿诚意地过来问我。”
说完,他没再吭声。
因为不知什么时候,素和甄出现在了圣菩提树下。
树身银亮的光映着他眼中寡淡的神情,平静如一泓幽潭。戒了贪嗔痴的僧人永远都是这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却不知为什么,在他走近我的那一刻,我两手抖得有些厉害。
遂继续沉默着,垂头跟在他身后,循着他无声的指令径直离开。
一路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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