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心沙
直到她转过身,笑嘻嘻指着店里那排躺在玻璃罩内五颜六色的蛋糕,朝我挥挥手:“狐狸狐狸,买一块吃吃。”
多少复杂的念头,在那一刻,在她那张被阳光勾勒得分外柔软的脸廓上,在蛋糕千变万化的鲜甜滋味里,戛然而止。
——完结——
第494章 林家小疯子 一
天还没亮,薄薄的雾气像从锅灰色天空里落下的云,安静覆盖在刘家村高低起伏的瓦房上,带着初冬的寒,一丝一丝冻得人皮肤直发凉。
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蹲在草垛里的二胖终于没忍住,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一旁瘦子阿炳赶紧捂住了他的嘴,见二胖一脸迷迷瞪瞪,瞠着眼正要训斥,冷不防胳臂肘被黄大毛捅了捅。
顺着黄大毛不停努嘴的方向所指,阿炳息了声。
雾霾深处,一阵竹枝摇晃的吱嘎声划破黎明的混沌遥遥传来。
声音来自一顶竹编凉轿,它被四个穿着麻衣的男人抬着,伴着那些声音从雾气里摇摇晃晃走出。这么冷的天,轿子上一没遮二没挡,里头端端正正坐着个女人,一身白麻袄子白麻裙,奔丧似的,腮帮子却用鲜红的胭脂抹得像元宵花灯上的福娃。
衬得一张脸比身上的麻衣还白。这张雪白的脸隐在女人黑色长发下,多数时候只露着尖尖一点下巴,好一阵那三个小孩都没能看清脸上的五官。
又走得近些时,突然风起,便见女人的头发像柳絮似的飘来荡去。
脸因此更模糊了。
没来得及遗憾,隐隐从那方向飘来股奇怪的气味,闻得二胖的鼻子又痒了起来,不由嘴巴在阿炳的手心里动了动:“哥,鼻子痒……”
“憋着!”阿炳低声喝他,心下后悔带他过来的决定。
“憋不住……”
“你敢……”
“啊嚏!”
一.
刘家村是个很小的村子,全村总共不过两百多口人,最偏僻旮旯的地方住着林疯子一家。
众所周知,刘家村有两个疯子,林大疯和林小疯。
两疯子不是本村人,原是两个乞丐,说不上是哪一年突然跟着西北那些逃荒者一道过来的,当时村里人看她们孤儿寡母两个总被人欺负,着实可怜,大的那个又看起来不太正常,怕继续跟着流浪不是被饿死就是被那些人欺负死,便把村西原本废弃着的一间茅屋给了她俩,自此,两人就在村里住了下来。
小疯子刚到村里时还没人叫她疯子。那会儿她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童,一晃眼,现在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
可惜白长了一张跟瓷娃娃一般精巧漂亮的脸,人却跟她娘一样,疯疯傻傻的,没事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惹得旁人对她骂,她骂不过就会跟她娘一样拿着扫帚跟人打,亦或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最常见的,便是总在村里跑来跑去,挨家挨户地看,也不知道傻乎乎地在呆看些什么。
时间久了,原本的同情变作了厌弃,没人再对那两个疯子存有多少同情心,更多的是暗中将两人当作了笑话,茶余饭后,闲着没事总爱拿两人的疯傻戏侃上一阵。
今日茶铺里的笑料是那个小疯子爬屋顶打鬼时摔折了腿。
打鬼。
是的,林家小疯子之所以被人称作小疯子,最初就是因为她刚刚到了能把话说溜的年纪时,便常一本正经地对着空气说话,甚至跟空气打架。
有人曾问她,林宝珠,你在跟谁说话跟谁打架呢?
彼时她奶声奶气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鬼呀。
一丢丢大的时候这么说这么做,旁人也就笑笑,说小孩子真是傻得好有趣呀。
七八岁之后再这样,旁人的感觉就渐渐从‘娃真有趣’,变成了‘这孩子原来是真傻……’
这一傻,就傻到了十一岁。
十一岁的林宝珠,不仅仍会和四五岁时一样傻乎乎地跟‘鬼’说话,跟‘鬼’打架,还非要旁人认可她。若谁笑话她,她就气得脸通红,跟她娘一样拿石头丢人家。长此以往,饶是再怎样同情她娘俩,绕是她长得再怎样好看,也是可惜了。
可惜好好一个唇红齿白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是个傻的。
从此无人再愿接近她们娘儿俩,更有些差不多大的小顽童一见到她就恶作剧。
大约也是因此渐渐有了些自知,当一个风雨季,家里屋顶漏得厉害而四处寻不到人帮忙,只换来一次次戏谑驱逐后,林小疯子似收敛了性子,不再继续人前张牙舞爪地发疯,不再总动不动地说鬼打鬼。
只是依旧改不掉爱在村里跑来跑去偷窥别人家的毛病。总归不偷也不抢,旁人也就随她去。
被茶铺里人当笑料一个劲说笑的时候,林小疯子正又一次吭哧吭哧爬到自家茅草屋的顶上,嘴里含着钉子,手里拿着把榔头敲敲打打。
眼瞅着又要到风雨季,天也越发寒冷起来,既找不到人帮忙修缮,林宝珠只能拖着自己小小的身体自己动手去修补屋顶。
上回从屋顶摔下来是真的,但打鬼是假,那些人但凡看到她一丁点异样的举动就认定她是又在发疯,她当时只是在驱赶一只乌鸦而已。
林宝珠不喜欢乌鸦。生得丑陋,叫得难听,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将那讨人烦的东西给驱走了。
可或许应了那句话,乌鸣落地无好音。好端端突然降落到人面前呱呱叫,怕是要倒霉。果不其然,不多久她的腿跌折了。
折了腿没钱看,还被林大疯子痛打了一顿,说她皮。
林宝珠自知跟林大疯子讲不了道理,只能在林大疯子睡着后一个人偷偷地哭。
哭完了走出门,依旧是那个林小疯子,抹了眼泪和鼻涕,绑好了摔折的腿就继续爬上屋顶修修补补去了。
修得满头是汗的时候,突然见到那只被她撵走的乌鸦不知几时又飞了回来。
落在离屋顶不远那棵歪脖子老树上,斜歪着头看着她。
林宝珠嚼了嚼咬在嘴里的钉子,铜腥味掩盖不掉她心里不舒服的感觉,她抬起手里的榔头朝那只乌鸦用力挥了挥。
乌鸦抖开翅膀啪啦啦一阵飞走了。
倒不是被她手里的榔头给吓的,而是突然晴空里亮起一道闪电,紧跟着响起了一声雷。
要下雨了么?
林宝珠抬头往天上看,没看到积雨的云,却在雷声过后隐隐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悲切的哭喊:“大毛啊!我的儿!你睁开眼看看娘啊!”
第495章 林家小疯子 二
二.
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雷雨,令村口那条小河汹涌得如同决堤的江。
水势湍急,水流混浊,一眼看去黑浪滚滚,平日里安静得像个小媳妇,此刻这条河就如同跟暴雨倾盆的天连成了一块儿。
不知幸还是不幸,黄大毛刚刚就是被从这条河里给捞起来的。
说他幸运,因为只差那么片刻工夫,他险些就被上游直冲而下的泥浆水卷走。
河水直通俞澜江,若当时没能及时把他捞上来,他今日只怕尸骨无存。
说他不幸,虽然被人及时从汹涌的水流里拖上了岸,但上岸时,人已经没气了。
此时他安静躺在自家床上,脸色煞白,肚子鼓胀。
村里赤脚大夫抽出垫在他鼻子下的镜子看了半天,唉声叹气直摇头。
住在河边的孩子都是凫水的好手,平时潜水摸鱼就像是鸡窝里掏蛋,谁也没想到刘家村的孩子竟会在自家村口的河里被淹死。黄大毛的娘更不愿信,扑在他身上哭得死去火来,一口一声大毛你睁眼看看,可大毛就是醒不过来。
林宝珠跟着人群一瘸一拐走到黄家的时候,正看到两个熟人一路被人连打带骂,在黄家大门前哭哭啼啼跪了下去。
挨打的是阿炳和二胖,打的人是他俩各自的爹,骂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的是村长刘顺。
零零碎碎的骂声中,勉强拼凑出黄家这场悲剧发生的缘由。
黄大毛,瘦条阿炳,周家二胖,三个十岁上下的娃,人小鬼大,精力旺盛,是村里出了名的狗也嫌。平时没少惹事生非,但念着年纪还小,没谁会去认真管教,就这样任由他们各处调皮四下捣蛋,终于有一天,捣蛋踢到了铜铁板。
就在昨晚上,也不知道他们中了什么邪,半夜三更约好了偷偷出门,去草场那儿看什么黄大仙。结果黄大仙没看着,倒是被什么给吓到了,惊慌失措各自跑回了家,却没想到中途黄大毛中途跌了一跤之后,竟一直都没回去,还掉河里去了。
这事原本阿炳和二胖回家后一直瞒着,直到听见大毛出了事才战战兢兢跟父母说出,气得两家父母一路又打又骂,不顾风大雨大,同村长一起硬押着他俩到大毛家赔罪来了。
然,事已至此,打骂赔罪又能有什么用?
只换来大毛娘更悲切的哭泣,于是,落在阿炳和二胖背上的藤条抽得便也更狠了。
就此屋里屋外一片哭声震天,此起彼伏的悲哭声中,忽见一道瘦小的人影一摇一晃挤过人群,一路径直走向停放着黄大毛尸身的那间屋子,随后在四周人纷纷不解的目光中握了握拳,狠狠一下往黄大毛胸口上捶了过去:“走开!你们给我走开!”
拳拳到肉。
连着数声闷响,大毛娘终于反应了过来,惊跳着起身一把压住那双再次捶向自己儿子的拳头:“林小疯子!你做什么!你发什么疯!!”
随后扬手一巴掌扇向林宝珠的脸。
林宝珠却不退也不避,只用力将拳头从大毛娘手里抽出,再次往黄大毛胸口捶了过去。
“你疯啦?!”大毛娘怒极尖叫。
边上大毛爹也立即冲上前用力抓住林宝珠的胳膊,却没想到这个瘦瘦小小腿脚还不便的小姑娘,力气竟然这么大,纵然两个大人这么用力按着,她竟仍能把手抽出桎梏,继续不管不顾往黄大毛身上捶。
遂令更多人不自禁往屋里涌。
一片混乱中,阿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跃而起推开身旁按着他肩膀的爹,冲进里屋对着林宝珠用力一指:“是她!就是她!我总看到她每天天不亮在那儿晃,疑心她是要偷东西,可她说是在看黄大仙。她说黄大仙生的跟仙女一样,满月时候拜它有求必应,所以我们三个才约好了一道去的!谁知道她是在骗我们!哪儿有什么黄大仙!这个小疯婆子!要不是她,大毛就不会死!指不定她跟那个女鬼就是一伙儿的!”
什么黄大仙?什么女鬼?
众人显然对阿炳这番孩子气的话并没当真。无非是给自己调皮找的借口而已,倒是林家这个小姑娘,以往总是一口一个小疯子的叫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疯起来竟是这么可怕。
当即一拥而上,在林宝珠又一次捶向黄大毛的时候,他们七手八脚把这小姑娘抓得死紧。
随后骂骂咧咧把她从屋里拖了出去。
一路上她手伸得长长,用力指着黄大毛的方向,嘴里依旧不停地在反复低吼:“走开!都给我走开!你们这些坏东西!走开!”
再又对着周围那些押解她的人认真乞求:“叔叔婶婶,放开我,大毛身上有坏东西,我要把它们打走。”
直到她被拖出很远,还能隐隐绰绰听见那些疯话一个劲从她嘴里说出。
虽说荒诞可笑,但因着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小孩,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似的寒。
一度令屋里人全都发了呆,突然床上咳咳一阵喘,兀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紧跟着哇地声干呕,大毛娘吃惊回头,便见原以为已成了一具尸体的黄大毛忽然骨碌下翻过身,张开嘴朝地上直直吐出一大口水来。
林宝珠被人扔在离黄大毛家十来丈丈远的街上。
原本爬起来后想继续往黄家过去,但不知怎的步子顿了顿,随后朝黄家大门处比划了下拳头,转过身拖着胀痛的腿往回家方向蹒跚而去。
随身带来的伞早已不知所踪,她全身很快被雨淋得湿透。
初冬的风吹得她一阵发抖,回过神用力打了个喷嚏,她搓了搓手臂用力往前跳了两下:“蹦蹦跳,热哄哄,蹦蹦跳,不怕冻……”
边唱边觉着头顶的雨忽然变小了。
她抬起头看到一把油布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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