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若昂的星星
埃莱森沉默不语。
“您为什么不上台去投票呢?”
珞珈问。
“……因为我仍心怀疑惑。”
埃莱森终于开口。
“我知道?这个人罪大恶极,这几年来,他犯下了无数罪行,但这其中令我在意的,只有我兄长之?死。我知道?桑蒂斯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但他却?不是一个不受控制地、随时随地发?泄自己疯狂的疯子。若非如此,大公……前任大公陛下怎么敢把异种猎人军团的掌控权交给?他?”
“所以?,我心怀疑惑——为什么是我的兄长?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兄长,成为了他发?泄疯狂的出口?”
“我的兄长和他并没?有什么交集,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勉强要?说的话,我的兄长是他所在骑士团的团长,在古德温一家被害案之?后,为了给?贝尔达先?生报仇,我兄长曾与桑蒂斯起过冲突。可仅仅是这两件事情,为什么会引起如此强烈的报复?”
珞珈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对于桑蒂斯来说,加百利是那种“本该属于他的生活”的剪影。
他本该出生于一个幸福美满的贵族家庭,有疼爱他的父母,有一起长大的挚友,可是命运的作弄,却?让他的生活陷入了悲惨的低谷。而在这低谷里,他窥见了本该属于他的,富足而又美满的生活的一角,那就是加百利。
因此,加百利成为了他一切疯狂的出口。
埃莱森抿了抿唇:“我曾经在一次沙龙上得到过与美迪奇斯阁下交流的机会。阁下认为,‘法官不可带着疑惑写?下判决书?’。如果想要?给?犯人降下公正的裁决,法官必须足够了解犯人——了解他的罪行,了解他的动?机。如此,法官的人格才能高于犯人的人格,才能对他降下裁决。或许这种理?论?并不是法学?界的主流思想,但我却?赞同他。如果不对桑蒂斯有足够的了解,我就无法走上台去,用手中的豆子决定他的命运。”
珞珈说:“埃莱森阁下,或许,我能解开你的疑惑。”
于是,她?将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诉说给?了埃莱森,从?两份判决书?,到加百利遗失的心脏。
听完她?的陈述之?后,埃莱森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像是解开了什么疑惑似的说:“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一切。”
他明白了桑蒂斯为何而疯狂。
“埃莱森阁下,”珞珈说:“既然您已经明白了桑蒂斯疯狂的理?由,那么,您将对他降下怎样的判决?”
冥冥之?中,她?觉得,格维尔为桑蒂斯设定的终焉,掌握在埃莱森的手中。
埃莱森手中的豆子,将决定桑蒂斯和整个世界的命运。
埃莱森无光的深绿色瞳孔中浮出一丝坚定:“我要?将他要?求的、应得的东西给?他。”
他走出了人群,走上了高台。
当他出现之?时,人群寂静了一瞬。
“是埃莱森阁下……”
片刻的寂静之?后,人群爆发?出了剧烈的窃窃私语:“他居然还活着……”
“他是来收殓加百利阁下的遗骨的吗……”
“为罪人降下审判吧,埃莱森阁下,在所有人当中,你最有资格审判他……”
豆子堆后的年轻人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日安,埃莱森阁下。”
埃莱森向他点了点头,拿起两枚豆子,走到了桑蒂斯面前。
“日安,桑蒂斯阁下。”
埃莱森深吸一口气:“在我最离奇的想象之?中,也想不到我们最后会在这里相遇。”
一反常态地,桑蒂斯没?有接话。
埃莱森也不等他回答,而是抬手指了指头顶:“但这样也好……在加百利的注视下,我将为你带来终局的审判。”
桑蒂斯依旧没?有说话。
“您不与我搭话,为什么呢?我可是很想与您对话。就在昨天晚上,我不惜背弃君主的信任,也想要?来到您的身边,听您亲口解答我的疑惑。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昨晚的行动?失败了,好在还有现在这个机会。”
埃莱森问道?:“我听说,接受公审是您自己的选择,我以?为,您会和每一位拿着豆子的人交谈。您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我到底有什么不同,以?至于让您都畏缩了起来?”
桑蒂斯张了张嘴,嗓音干涩:“把你的豆子放进投票箱,然后离开。”
“您是想要?激怒我吗?”
埃莱森说:“激怒我,好让我把豆子投进左边的箱子?”
“难道?这不是你来到这里的目的吗?”
桑蒂斯反问:“难道?你不是为了看我被架上火刑架,为你兄长报仇,才来到这里的吗?”
“不。”
埃莱森摇了摇头:“我是为了审判您而来,是为了给?您带来本该属于您的结局而来。”
他转过身来,背对桑蒂斯,面向广场上的人群:“桑兰的国民们,或许你们曾经在某些时刻见过这位异种猎人的团长,或许你们的家庭曾经因他而破碎,但你们一定不了解真正的他。”
“这个人的本名叫做桑蒂斯.古德温,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古德温伯爵,他的母亲是来自洛尔贝涅的贵妇人,葛丽儿.谢尔蓝卡女士。屠龙之?战爆发?之?后,桑兰公国和洛尔贝涅的关系破灭,他父母的婚姻因此破碎。”
埃莱森看向美迪奇斯:“想必法官大人也还记得,古德温伯爵夫妇无法接受从?此天各一方的结局,选择了殉情。”
美迪奇斯开口说道?:“埃莱森阁下,您不该将这两位尊敬的人称为‘夫妇’,因他们的婚姻已归于自始无效。”
埃莱森叹了口气:“是的,因为他们的婚姻归于无效,这位桑蒂斯阁下也就称为了失去姓氏的孤儿。古德温的姓氏、头衔、爵位、财产,全部由他的远亲,‘幸运的古德温一家’继承。当他的远亲们顶着他父母的头衔与爵位,住在他父母的宅邸中,用他父母的财产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时,桑蒂斯正在孤儿院里喝着馊掉的萝卜汤,吃着硬如石块的黑面包,还因为他的发?色与瞳色受尽冷眼与折磨。”
“他原本不必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的。他的父母原本为他准备了退路——他们将大部分?财产控制在了一份托管契约之?下,如果小桑蒂斯的生活得不到保障,这份契约会立刻生效,将所有财产都划归他的名下。但是,已经继承了这些财产的幸运的古德温阁下,又怎么肯接受这一点呢?因此,他凭借着权力,让原本就一无所有的桑蒂斯失去了最后的希望。”
“而就在幸运的古德温阁下发?挥手段,让桑蒂斯失去契约财产的那一天,他在银行第一次遇见了我的兄长加百利。那一次的相遇,在数年之?后,驱使着他加入了加百利所在的骑士团,遇见了同在骑士团的贝尔达.古德温,并与他成为了朋友。”
“在一次古德温夫人举办的沙龙上,贝尔达将桑蒂斯介绍给?了他的父母,桑蒂斯这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得知了自己本应拥有什么、又彻底失去了什么。在那天晚上,他杀死了‘幸运的古德温’一家所有人——或许你们曾经听说过这场灭门惨案,但并不知道?它?发?生的缘由。那么,我今天告诉你们,‘幸运的古德温一家’的灭门惨案之?所以?会发?生,是源自命运的捉弄,源自一名男子的贪婪与残忍,源自一个身世悲惨之?人走向毁灭的疯狂。”
“从?那以?后,桑蒂斯就归入了水系法师弗里曼的麾下,为他执行一些隐秘的计划。弗里曼死后,他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以?……以?我兄长加百利之?死作为投名状,换取大公的信任与贵族的身份。这之?后的故事,你们也都知道?了。”
埃莱森回过头来,注视着桑蒂斯的眼睛:“如今,我站在你的面前,在加百利的注视下审判你的罪恶。你说,你想要?得到本该属于你的东西,那么我便把它?给?你。”
“桑蒂斯,你本该被人怜悯。”
“你身世可怜,还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时,就失去了爱护你的双亲,被剥夺姓氏、驱逐出家园,你本该被人妥善地抚养长大,可是你没?有。你的父母为你计量深远,在世之?时便为你留下了足以?庇护你的托管契约,你本该依靠着这笔财产过上富足的生活,可是你没?有。你天赋惊人,才华横溢,本该被人群簇拥,拥有令人艳羡的友情与爱情,可是你没?有。你所遇到的,是欺凌你的抚养者,是谋夺你财产的恶亲。他们或是厌弃你,或是憎恶你,没?有一个人怜悯你。”
“可是,你本该被人怜悯。本该有人怜悯你的孤苦无助,本该有人将你拽出泥潭。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善人,这么多的圣人,可是,你却?一个都没?有遇到。”
“现在,我将你本该拥有的东西给?你。”
埃莱森像是释然了一般,呼出一口气:“桑蒂斯,我怜悯你。”
他抬起了左手,让众人看清他手中紫色的豆子。
“我愿让桑蒂斯免受火刑之?苦。”
语毕,他将紫色的豆子投进了左边的票箱。
第169章 “是谁要见我”
“归去吧, 归去吧,漂泊的灵魂……”
“乘上我的长舟,拨动我的船桨, 翻腾的水流托举着我, 我将归于亡者之国……”
“舍弃别离之苦,舍弃哀怨之苦,舍弃憎恶之苦……归去吧,归去吧……”
珞珈站在安德鲁身后,转头对身边的莉迪亚斯客观地点评:“这渡海歌唱的水平一般,不如让我来。”
莉迪亚斯无奈地扶额:“珞珈大人, 少说?两句吧……”
她?以眼?神示意前?方?:“毕竟,这也是他?父亲的葬礼。”
听?到莉迪亚斯的声音,安德鲁转过身来, 微笑着说?:“没关系的, 珞珈阁下。对于我而言, 这不仅仅是父亲的葬礼, 更是埋葬旧时代、迎接新时代的仪式。这样快活的日子, 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的,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不必有所忌讳。”
这是当?然的。
珞珈心想?。
前?任桑兰大公的葬礼上, 最快活的不是曾经被他?残害的国民, 而是继承大公之位的安德鲁——这是显而易见的。
而且, 正如安德鲁所说?,这也不仅是桑兰大公的葬礼。
她?的目光落在了即将驶出亡灵渡口的灵舟船队上。
没错, 这场渡海仪式送别的对象不仅是桑兰大公, 还有被他?藏匿的一万人的骨灰,以及加百利和桑蒂斯。
那天的公审结束后, 桑蒂斯没有被推上火刑架,而是被当?场执行?了绞刑。
从?投票结束,到被执行?绞刑,他?都一言不发,不知对自己?“本应得到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看法。
行?刑之后,他?的遗体和加百利的一起被运送到亡灵渡口附近存放,并于数日之后的集体渡海仪式一同渡海。
仪式之上,加百利的遗体首先乘坐长舟从?渡口离开,接着是存放骨灰的长舟,最后才是桑蒂斯和桑兰大公的遗体。
出于种种考虑,安德鲁没有为他?的父亲准备符合君主身份的奢华长舟,而是使用了与普通贵族无异的普通长舟,并且也没有陪葬仆人和侍女?。
这种不符合身份的“薄葬”,某种意义上也抚慰了痛恨前?任大公的国民的心情。
仪式结束之后,安德鲁在桑兰大公的书房接见了珞珈和莉迪亚斯。
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他?的模样变了很多。原本朴素的作战服换成了属于君主的紫色华服,眉眼?间的从?容也远非之前?的踟蹰犹豫可比。
“桑兰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们接下来是要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回洛尔贝涅?”
莉迪亚斯微微欠了欠身:“尊敬的大公陛下,您希望我们留下来吗?”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自然希望朋友们都能留在身边,留得越久越好。可是,我同样也知道,朋友们各自都有各自的责任与追求,与其强留在身边,不如在适当?的时候分别。距离上虽然遥远,但我们的心却依旧贴近。”
“那么,请允许我们向您辞行?。”
莉迪亚斯说?:“我们将即日启程,离开桑兰,回到洛尔贝涅,我母亲的城邦。这一别后,以你我的身份,或许很难再见了……但是,安德鲁……”
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愿我们还能够再见,愿我们的心不会远离。”
安德鲁的微笑渐渐消失,面容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沉重。
良久之后,他?语气低沉地说?:“莉迪亚斯,曾经我们都认为,即使世界如何?变化,总有一些独属于我们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但经历了一切之后,或许我们都已?经发现,那些东西正在悄悄地起变化。”
“但是,莉迪亚斯,我想?告诉你的是……”
“……纵使它正在起变化,但我的心是愿它不变的。”
他?拿起一份文件,递给?了莉迪亚斯:“这是我以桑兰大公的名义写给?迦尔维亚陛下的信。我向她?表达了和平的愿景,为我父亲曾做过的那些伤害了洛尔贝涅、伤害了她?的事情而致歉。或许这样一封信不足以让桑兰与洛尔贝涅化敌为友,但这却代表了我的意志与坚持。请帮我转交给?陛下。”
莉迪亚斯接过文件,微微愣怔,接着笑了:“这就足够让我开心了。”
她?将手抚上心口:“我的心也是愿它不变的。”
安德鲁也笑了起来。透过这个笑容,珞珈隐隐看见了当?初那个愿意为了一个无辜的女?人而冒着风险将自己?的计划提前?一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