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6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那后来,他姐姐如何了?”

  “那相公使人为其辩罪,官家开恩,免除死罪,许其和离。”

  徐鹤雪所说的那位相公,便是孟云献,但当年孟云献并未亲自出手,而是借了旁人的力促成此事。

  所以至今,除他以外,几乎无人知道韩清与孟云献之间这段恩义。

  “难怪你让我不要怕。”

  倪素终于知道,那句“至亲之重,重我残生”为何是残生了,“可是我看见他手里的铁刺鞭,还是很害怕。”

  怕那一鞭挥下来,上面的铁刺就要撕破她的血肉。

  “你已经足够勇敢了。”

  遮蔽光线的马车内,徐鹤雪并不能将她看得清楚。

  倪素摇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在。”

  “你在看着我,我会觉得我至少还有一些底气在,”她的声音很轻,“我只能尽力抓住你给我的那一分胜算。”

  徐鹤雪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他出神之际,却听倪素忽然问。

  徐鹤雪下意识地抬眼,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有点茫然,“嗯?”

  “老伯。”

  倪素尽力提高了些声音。

  外头的马夫听见了,回头应了一声,“小娘子您怎么了?要到咱们太尉府还要过几条街呢!”

  “请帮我买两块糖糕。”

  倪素说。

  街边的食摊总是天不亮就摆好,食物的香气飘了满街。

  马夫停了车,买了两块糖糕掀开帘子递给趴在车中的倪素,又瞧见她身上都是血,吓人得紧,便道:“我这就赶紧送您回府里,二少夫人一定给您请医工。”

  帘子重新放下,徐鹤雪的眼前从清明到模糊,忽然有只手将油纸包裹的糕饼塞到他手中。

  “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买糖糕吃。”

  徐鹤雪垂眼,看着手中的糖糕,他有片刻的怔愣。

  热雾微拂,

  好似融化了些许他眉眼处的冷意。

  再抬起眼,徐鹤雪捧着那块热腾腾的糖糕,轻声道:“谢谢。”

第17章 菩萨蛮(五)

  事实上,徐鹤雪早忘了糖糕是什么样的。

  为人时的习惯,好恶,他游离幽都近百年,早已记不清了,只是有些东西,恰好关联着他某些勉强没忘的记忆。

  就譬如这块与兄嫂相关的糖糕。

  它散着热气,贴着他的掌心,此时此刻,徐鹤雪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冷如冰雪堆砌,而它便显得滚烫非常。

  外面的天色还不算明亮,竹帘压下,车内更加昏暗,徐鹤雪隐约看见身边趴在车座上的姑娘一侧脸颊抵着手背,张嘴咬了一口糖糕。

  他垂下眼睫,又看自己手中的糖糕。

  试探般,

  他慢吞吞地咬下一口。

  甜是什么滋味?

  他忘了。

  但一定不是此刻入口的,干涩的,嚼蜡般麻木的感觉。

  它好像没有一点味道。

  “里面的红糖还是热热的,你小心不要被烫到,”倪素一咬开金黄松脆的外皮,便吃到了里面的糖浆,“真的好甜。”

  徐鹤雪看不太清里面的糖浆,只见模糊的白糯里有一团黑红的颜色,听见她说甜,他不由抬头朝她看去。

  “好吃吗?”

  倪素撞上他的目光,问。

  “好吃。”

  他答。

  倪素勉强吃了几口糖糕,没一会儿又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陷入浑噩,马车在太尉府门口停稳她也不知。

  只是鼻息间再没有血腥潮湿的气味,她梦到自己在一间干净舒适的居室里,很像是她在雀县的家。

  “好威风的朝奉郎,咱们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个,那眼睛都长头顶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听见些说话声,陡然一道明亮的女声拔高,惊得她立即清醒过来。

  一道青纱帘后,隐约可见一身形丰腴的妇人躲开那高瘦男子的手。

  “春絮,你快小声些,莫吵醒了里头那位姑娘,”男子一身绿官服还没脱,说话小心翼翼,还有点委屈,“大理寺衙门里头这两日正整理各地送来的命官、驻军将校罪犯证录,我身为司直,哪里脱得开身……”

  “少半日都不成?你难道不知那夤夜司是什么地方?你迟一些请人说和,她就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春絮,医工不是说了,她身上的伤是仗刑所致,是皮肉伤,你不知夤夜司的手段,真有罪,谁去了都要脱层皮,或者直接出不来,但夤夜司的韩使尊显然未对她用刑,毕竟她无罪,”男子试探般,轻拍妇人的肩,“夤夜司也不是胡乱对人用刑的,韩使尊心中有杆秤,咱们这不是将她带出来了么?你就别气了……”

  妇人正欲再启唇,却听帘内有人咳嗽,她立即推开身边的男人,掀帘进去。

  榻上的姑娘病容苍白,一双眼茫然地望来。

  年轻妇人见她唇干,便唤:“玉纹,拿水来。”

  名唤玉纹的女婢立即倒了热水来,小心地扶着倪素起身喝了几口。

  倪素只觉喉咙好受了些,抬眸再看坐在软凳上的妇人,丰腴明艳,灿若芙蓉:“可是蔡姐姐?”

  “正是,奴名蔡春絮,”她伸手扶着倪素的双肩让她伏趴下去,又亲自取了软垫给她垫在底下,“你身上伤着,快别动了。”

  说着,她指着身后那名温吞文弱的青年,“这是我家郎君,苗易扬。”

  “倪小娘子,对不住,是我去的晚了些。”

  这位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跟只猫似的,挨着自家的媳妇儿,在后头小声说。

  “此事全在我自己,”

  倪素摇头,“若非平白惹了场官司,我也是断不好麻烦你们的。”

  “快别这么说,你祖父对我娘家是有恩的,你们家若都是这样不愿麻烦人的,那我家欠你们的,要什么时候才有的还?”

  蔡春絮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鬓边的细汗,“好歹是从那样的地方儿出来了,你便安心留在咱们院中养伤,有什么不好的,只管与我说。”

  “多谢蔡姐姐。”

  倪素轻声道谢。

  蔡春絮还欲再说些什么,站在她后面的苗意扬却戳了两下她的后背,她躲了一下,回头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起身,“妹妹可有小字?”

  “在家时,父兄与母亲都唤我‘阿喜’。”倪素说道。

  “阿喜妹妹,我将我的女使玉纹留着照看你,眼下我有些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罢,蔡春絮便转身掀帘出去了。

  “倪小娘子好生将养。”

  苗易扬撂下一句,忙不迭地跟着跑出去。

  女婢玉纹见倪素茫然地望着二郎君掀帘就跑的背影,便笑了一声,道:“您可莫见怪,二郎君这是急着请我们娘子去考校他的诗词呢!”

  “考校诗词?”

  倪素一怔。

  “您有所不知,我们娘子的父亲正是二郎君的老师,但二郎君天生少些写漂亮文章与诗词的慧根,亏得官家当初念及咱们太尉老爷的军功,才让二郎君以举人之身,凭着恩荫有了个官身。”

  大理寺司直虽只是个正八品的差遣,但官家好歹还给了苗易扬一个正六品的朝奉郎。

  “朝廷里多的是进士出身的官儿,文人气性可大了,哪里瞧得起咱们二郎君这样举人入仕的,自然是各方排挤,二郎君常要应付一些诗词集会,可他偏又在这上头使不上力,得亏我们娘子饱读诗书,时常帮衬。”

  “原是这样。”

  倪素下颌抵在软枕上。

  “姑娘,您身上若痛,就再休息会儿,中午的饭食一送来,奴婢再叫您用饭。”玉纹含笑拉下牙勾,放下床幔,随即掀帘出去了。

  不下雨的晴日,阳光被棂窗揉碎了斜斜地照在地上,屋中熏香的味道幽幽浮浮,倪素隔着纱帐,看见一道淡如雾的影子立在窗边。

  他安安静静的,也不知在看什么。

  倪素这样想着,却没说话,只是压下眼皮。

  中午吃了些素粥,倪素下午又发起高热,蔡春絮让玉纹去又请了医工来,她在睡梦中不知被灌了几回汤药,苦得舌苔麻木,意识模糊。

  玉纹夜里为倪素换过几回湿的帕子,后半夜累得在案几旁睡了过去。

  倪素烧得浑噩,屋中燃的一盏灯烛并不是她亲手点的,徐鹤雪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循着她梦呓的声音判断她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挪过去。

  她意识不清,一会儿唤“兄长”,一会儿又唤“母亲”。

  徐鹤雪伸手要触碰她的额头,然而眼睛的失明令他试探错了方向,指腹不期碰到她柔软的脸颊。

  正逢她眼睑的泪珠滚下来,温热的一滴落在他的手指。

  指节蜷缩一下。

  徐鹤雪立即收回手。

  他坐在床沿,氅衣之下,袍角如霜,浓而长的睫毛半遮无神的眼瞳,半晌,他复而抬手,这回倒是准确地碰到她额上的帕子。

  已经不算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