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26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倪素侧过脸,日光明艳,而他面容苍白却神清骨秀。

  “谢谢。”

  倪素说。

  徐鹤雪眼睫微动,抿唇不言,但那老翁却赶忙将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说什么谢,这船沿也不知何时沾了些湿滑的苔藓,是小老儿对不住你。”

  “您也不是时时都能瞧见那边缘处的。”

  倪素摇头,在船中坐下。

  正如老翁所言,乌篷船内是放了些水墨画纸,还有新鲜的瓜果,倪素瞧见了前头的船客画了却没拿走的湖景图。

  她一时心痒,也拿起来笔,在盛了清水的笔洗里钻了几下,便开始遥望湖上的风光。

  倪素其实并没有什么画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画,兄长倪青岚不是没有教过她,但她只顾钻研医书,没有多少工夫挪给画工。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这些,只够识文断字,她读的四书五经也还是兄长教的。

  远雾里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干脆将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谢春亭上。

  亭子倒是有些样子了,她转过脸,很小声:“徐子凌,我画的谢春亭,好不好看?”

  徐鹤雪看着纸上的那座红漆攒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里与好友交游玩乐无拘,但在学问上,一直受颇为严苛的张敬教导,以至于一丝不苟,甚至书画,也极力苛求骨形兼备。

  她画的这座谢春亭实在说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鹤雪迎向她兴致勃勃的目光,却轻轻颔首:“嗯。”

  倪素得了他的夸奖,眼睛又亮了些,又问他:“你会不会画?”

  她忘了收些声音,在前头钓鱼的老翁转过头来:“姑娘,你说什么?”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说自话呢。”

  老翁听着了,便点了点头。

  “快,他没有看这儿,你来画。”

  倪素瞧着老翁回过头去又在专心钓鱼,便将笔塞入徐鹤雪手中,小声说道。

  握笔,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徐鹤雪审视着自己手中的这支笔,与他模糊记忆里用过的笔相去甚远,因为它仅仅只是以竹为骨,用了些参差不齐,总是会掉的山羊毛。

  近乡情怯般,

  他握紧它,又松开它。

  直到坐在身边的姑娘低声催促,他才又握紧,蘸了颜色,在纸上勾勒。

  不知为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学问,却不知他简单几笔,便使那座谢春亭本该有的神韵跃然纸上,她惊奇地看着他画谢春亭,又看他重新补救她笔触凌乱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

  戏水的白鹭,迎风而动的柳丝。

  无一处不美。

  倪素惊觉,自己落在纸上的每一笔,都被他点染成必不可少的颜色。

  徐鹤雪近乎沉溺于这支笔,握着它,他竟有一刻以为自己并非鬼魅残魂,而是如身边的这个姑娘一般,尚在这阳世风光之间。

  “这里,可以画上你与你的老师吗?”

  她的手忽然指向那座谢春亭。

  徐鹤雪握笔的动作一顿,他眼见船头的老翁钓上来一条鱼,便将笔塞回她手中。

  指间相触,冰雪未融。

  此间清风缕缕,徐鹤雪侧过脸来看她,却不防她耳畔的浅发被吹起,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两双眼睛视线一触,彼此的眼中,都似乎映着潋滟湖光。

  老翁的一声唤,令倪素立即转过头去,她匆忙与老翁说好吃什么鱼鲜,便又将视线落在画上,与身边的人小声说:

  “你若不愿,那便画方才在亭中的你与我,也可以。”

第26章 鹧鸪天(一)

  游船, 吃鱼鲜,握笔挑染山色湖光,徐鹤雪阔别阳世已久, 仿佛是这一日才算真正处在人间。

  夜里房中灯烛明亮,他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无关老师, 无关兄嫂,是他年少最为恣意之时,与年纪相仿的同窗交游玩乐的散碎记忆。

  徐鹤雪出神许久, 才徐徐展开面前的画纸。

  绿柳,白鹭, 水波, 山廓, 以及那座红漆的谢春亭, 唯独,少了倪素要他画的人。

  灯烛之下,徐鹤雪凝视画纸半晌, 才将它又收好。

  无论是老师,还是倪素,他终究不敢落笔。

  “徐子凌。”

  纱窗上映出一道纤瘦的影子。

  徐鹤雪才一手撑着书案起身, 回头看见那道影子, 他“嗯”了一声。

  “我选了一块白色的,上头有浅金暗花的缎子, 用它给你裁衣,好不好?”倪素站在门外, 隔着纱窗并看不见里面的境况。

  徐鹤雪未料, 她那夜才说要为他裁衣,这么快便已选好了缎子, 他夜里总有些虚弱无力,怕她听不清他的声音,便走去那道纱窗前,说:“好。”

  “你不看一眼吗?”

  倪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徐鹤雪才打开门,便见一块柔滑雪白的缎子在他眼前展开,廊内的灯笼照着其上浅金的暗花,时时闪烁细微光泽。

  那块雪白的缎子往下一移,露出来那个姑娘一双明亮的眼睛,是弯着浅浅的笑弧的。

  “好看吗?”

  她问。

  “好看。”

  徐鹤雪再度看向她手中的缎子,见她听了便要往隔壁房中去,他立即叫住她:“倪素,夜里用针线劳神伤眼。”

  “我知道的。”

  倪素点头,抱着缎子进屋去了。

  一连好几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铺面,她买些药材在庭院里晒,只是为了嗅闻药香。

  南槐街最不缺卖药材的铺子,再者她开的是医馆也并非药铺,虽然大门已开了好几日,也不是没有人上门,但他们只瞧见坐堂的医工是个女子,便扭头就走。

  这些日,也仅有周挺带一个腿上受了外伤的夤夜司亲从官来过,再有就是一个在祥丰楼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饭的时辰,他便会来南槐街叫卖,倪素总会叫住他,请他从祥丰楼送饭菜来。

  一来二去,熟络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亲又有身孕,近来却不知为何时时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给他母亲诊病,随后又在自己的药箱中给他配好了药,念及阿舟家贫,倪素便没有收他一分一厘。

  今日蔡春絮请倪素在茶楼听曲子,栏杆底下一道轻纱屏风半遮半掩那女子袅娜的身影,鬓发乌浓如云,满头珠翠缠流苏。

  素手拨挑筝弦,乐声倾泻,婉转流畅。

  “要我说,阿喜妹妹你做些香丸药膏的,开个药铺,就说是家中祖传的方子,何愁无人上门?”蔡春絮手持一柄团扇摇晃着,“只有如此,他们才会少介意你的身份。”

  “我开医馆,却不只是为个进项。”

  倪素说。

  “那还是为的什么?”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筝的女子,将视线挪到身边的倪素身上。

  “我小时候跟着兄长学医时,便有这样的心愿,”倪素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说,“因为父亲对我说,女儿是不能继承家族本事的,天底下就没有女子能在医馆里堂堂正正立足的。”

  “我想在这里立足,有人上门,我自看诊,无人上门,我便开给父兄看,开给那些不愿意相信女子也能做一个好医工的人看。”

  倪素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因为一句“嫁女如泼水”,多少家业传承皆与女子无干,正如医术之精多依托于家族,至于下九流的药婆所学所得多来路不正,治死人的例子多有发生,这一重又一重的枷锁,造就了当今世人对于行医女子的不信任与轻视。

  “我也不是第一回听你提起你的兄长。”

  蔡春絮手肘撑在茶几上,“这些日夤夜司办冬试案闹得沸沸扬扬,我听说你兄长生前写的那篇有关新政的策论也被书肆拓印,便连与我同在如磬诗社的曹娘子也说,她郎君,也就是光宁府的知府大人,也见过那篇策论,听说是赞不绝口呢……”

  她说着,不由叹息,“若你兄长还在世,如今定已功名在身。我郎君这几日告假不出府门也连累得我出来不成,不知夤夜司查得如何了?可有线索?”

  倪素摇头,“夤夜司查案是不漏口风的,我也见过那位小周大人,他只与我说有了一些进展,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这些天,她等得心焦口燥。

  “阿喜妹妹且宽心,说不定很快便要水落石出了。”蔡春絮安抚她几句,又看着她颈间仍裹锦帕,便道,“只是你颈子上的伤,可马虎不得,最好用些能去印子的药膏,我之前手背上不小心弄伤,用的就是南槐街口上那家药铺里的药膏,很是有用。”

  “多谢蔡姐姐,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

  近来多雨,只是在茶楼里与蔡春絮听了几支曲子的工夫,外面便又落起雨来,倪素在街边就近买了一柄纸伞,街上来往行人匆忙,只她与身侧之人慢慢行于烟雨之间。

  “倪素,买药。”

  看着她要走过药铺,徐鹤雪停下步履。

  倪素回头,看他在伞外身影如雾,那纤长的眼睫沾了细微的水珠,一双眸子正看向街边的药铺。

  “我若留了印子,你心里是不是还要别扭?”倪素撑伞走近他,本能将伞檐偏向他,但这举止在路过的行人眼中便是说不出的怪异。

  “先去阿舟家中看看他母亲吧,回来的时候再买。”

  倪素答应了那少年阿舟今日要再去他家中,若阿舟母亲的腹痛还没缓解,她便要再换一个方子。

  阿舟家住城西旧巷,是藏在繁华云京缝隙里的落魄处,今日下了雨,矮旧的巷子里潮味更重,浓绿的苔藓附着砖墙,凌乱而脏污。

  巷子深处传来些动静,而两人才进巷口,又有雨声遮蔽,倪素自然听不清什么,但徐鹤雪却要敏锐些。

  再走近了些,倪素才看见身着想同衣装,腰挂刀刃的光宁府皂隶,而在他们最前面,似乎还有一个穿绿官服的。

  不少百姓冒着雨聚集在巷子尾那道掉漆的门前,朝门内张望。

  那是阿舟的家。

  “都让开!”

  身着绿官服的那人带着皂隶们走过去,肃声道。

  堵在门口的百姓们立即退到两旁,给官差们让开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