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只要一想到这个,
倪素便会去香案前跪坐,看着母亲与兄长的牌位,一看便是一夜。
“希望官家尽快下令,砍了那天杀的!”
蔡春絮想起方才自家郎君说的话,那吴继康进了夤夜司竟也笑得猖狂不知害怕,她不由恨恨地骂了一声。
离开太尉府,倪素的步子很是轻快,烂漫的阳光铺散满地,她在地上看见那团莹白的影子,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边。
回到南槐街,倪素看见几个小孩儿聚在她的医馆门前扔小石子玩儿,她一走近,他们便作鸟兽散。
周遭许多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窃窃私语从未断过,她目不斜视,从袖中取出钥匙来开门。
躲在对面幌子底下的小孩儿眼珠转了转,随即咧嘴一笑,将手中的石子用力丢出去。
莹白的光影凝聚如雾,转瞬化为一个年轻男人的颀长身形,他一抬手,眼看便要打上倪素后背的石子转了个弯儿。
小孩儿看不见他,却结结实实被飞回来的石子打中了脑门儿。
“哇”的一声,小孩儿捂着脑袋嚎啕大哭。
倪素被吓了一跳,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幌子底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儿便好似惊弓之鸟般,一溜烟儿跑了。
“难道他看见你了?”倪素摸不着头脑,望向身边的人。
徐鹤雪只摇头,却并不说话。
天色逐渐暗下来,倪素在檐廊底下点了许多盏灯笼,将整个院子照得很亮堂,徐鹤雪在房中一抬眼,便能看见那片被明亮光影映着的窗纱。
一墙之隔,徐鹤雪听不到她房中有什么动静,也许她已经睡了,她今夜是要睡得比以往好些吧?
她等了这么久,兄长的案子终于看到了曙光,一直压在她心头的大石,是不是也终于放下了?
徐鹤雪坐在书案前,望着那片窗纱,又倏尔低眼,看着案前的账册。
“徐子凌。”
忽的,他听见了隔壁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她的步履声,几乎是在听到她这一声唤的刹那,徐鹤雪抬眼,看见了她的影子。
“我睡不着。”
倪素站在他的门外,“我可不可以进去待一会儿?”
“进来吧。”
徐鹤雪轻声说。
倪素一听见他这么说,便立即推门进去,满室灯烛明亮,他在那片光影里坐得端正,一双眸子朝她看来。
“你还在看这个啊。”
倪素发现了他手边的账册。
“嗯。”
“那你有看出什么吗?”
倪素在他身边坐下。
“杜三财多数的钱财都流向这里……”徐鹤雪修长的手指停在账册的一处,却不防她忽然凑得很近,一缕长发甚至轻扫过他的手背,他一时指节蜷缩,忽然停住。
“满裕钱庄。”
倪素念出那四个字。
徐鹤雪收回手,“嗯”了一声。
“那我们要去满裕钱庄看看吗?”倪素一手撑着下巴。
“不必,这本账册,我想交给一个人。”
徐鹤雪望向她的侧脸。
“谁?”
倪素的视线从账册挪到他的脸上。
“御史中丞蒋先明。”
这几日,徐鹤雪已深思熟虑,这本账册虽记录了杜三财的多数银钱往来,但其上的人名却甚少,甚至多充以“甲乙丙丁”,单凭徐鹤雪自己,他早已离开阳世多年,并不能真正弄清楚这些甲乙丙丁到底都是谁,但若这账册落入蒋先明之手,那个人是绝对有能力将杜三财的这些旧账查清楚的。
“可你怎么确定,他一定会查?”
倪素问道。
“他会的。”
徐鹤雪的睫毛在眼睑底下投了一片浅淡的影。
杜三财当年究竟因何而逃脱贻误军机的罪责,他又究竟为何十五年如一日的给这些不具名的人送钱,只要蒋先明肯查,便一定能发现其中端倪。
“那我们不如现在就去。”
倪素忽的站起身。
徐鹤雪抬眸,对上她的目光。
此时月黑风高,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好时候,倪素裹了一件披风,抱着徐鹤雪的腰,头一回这样直观地去看云京城的夜。
他即便不用身为鬼魅的术法,也能以绝好的轻功躲开外面的夤夜司亲从官,带着她悄无声息地踩踏瓦檐,缀夜而出。
夜风吹着他柔软的发丝轻拂倪素的脸颊,他的怀抱冷得像块冰,倪素仰头望着他的下颌,一点也不敢看檐下。
蒋府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他们栖身檐瓦之上,便被浓荫遮去了大半身形。
蒋先明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内知进门奉了几回茶,又小心翼翼地劝道:“大人,夜深了,您该休息了。”
“奏疏还没写好,如何能休息?”蒋先明用簪子挠了挠发痒的后脑勺,长叹了一口气。
“大人您平日里哪回不是挥笔即成?怎么这回犯了难?”
内知心中怪异。
“不是犯难,是朝中得了吴太师好处的人多,官家让他们议论定罪,他们便往轻了定,这如何使得?我得好好写这奏疏,以免官家被他们三言两语蒙蔽了去。”
蒋先明想起今日朝上的种种,脸色有些发沉。
后腰有些难受,他喝了口茶,索性起身,打算先去外头透口气。
书房的门一开,在檐上的倪素便看见了,她拉了拉徐鹤雪的衣袖,小声道:“他出来了。”
书房里出来两个人,一个微躬着身子,一个站得笔直,正在檐廊底下活动腰身,倪素一看便猜到谁才是蒋御史。
“你看不清,我来。”
倪素说着便将徐鹤雪手中的账册抽出,看准了蒋御史在檐廊里没动,她便奋力将账册抛出。
徐鹤雪手中提着灯,但灯火微弱并不能令他看清底下的情况,他只听见身边的姑娘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他便问:“怎么了?”
“……我打到蒋御史脑袋了。”
倪素讪讪的。
“谁啊!来人!快来人!”
果然,底下有个老头的声音咋咋呼呼,倪素一看,是那躬着身的内知,她猫着腰,看见蒋御史俯身捡起了账册,她便催促徐鹤雪:“快我们走!”
底下的护院并不能看见徐鹤雪提在手中的灯笼的光,更不知道檐瓦上藏着人,徐鹤雪揽住倪素的腰,借着树干一跃,飞身而起。
两人轻飘飘地落在后巷里,徐鹤雪听见倪素打了一个喷嚏,便将身上的氅衣取下,披在她身上。
厚重的氅衣是烧过的寒衣,并不能令她感觉到有多温暖,但倪素还是拢紧了它,看见袖口的“子凌”二字,她抬头,不经意目光相触。
两人几乎是同时移开目光。
徐鹤雪周身散着浅淡的莹尘,更衬他的身形如梦似幻,好似这夜里的风若再吹得狠些,他的身影便能如雾一般淡去。
可是倪素看着,忽然就想让他再真实一点,至少不要那么幽幽淡淡,好像随时都要不见一般。
出了窄巷,倪素往四周望了望,那么多场秋雨一下,天似乎就变得冷了,食摊上的热气儿更明显许多,她嗅闻到很香甜的味道。
徐鹤雪看她快步朝前,他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看她在一个食摊前停下来,那油锅里炸的是色泽金黄的糍粑。
她与食摊的摊主说着话,徐鹤雪便在一旁看她。
她说了什么,他也没有注意听,他只是觉得,这个摊子上的青纱灯笼将她的眼睛与眉毛都照得很好看。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无声的打量似乎也是一种冒犯。
徐鹤雪匆忙错开眼,却听身边的姑娘忽然道:“我可以买您一只灯笼吗?”
“成啊。”
摊主看她一个人也没提个灯笼,便笑眯眯地点头。
倪素拿着一包炸糍粑,提着那只藤编青纱灯笼走到无人的巷子里,才蹲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只火折子。
“自从遇见你,我身上就常带着这个。”
倪素说着,将油纸包好的糍粑递给他,“你先帮我拿一下。”
徐鹤雪接来,才出锅的炸糍粑带着滚烫的温度,即便包着油纸也依旧烫得厉害,他垂着眼帘,看她鼓起脸颊吹熄了青纱灯笼的蜡烛,又用火折子重新点燃。
火光灭又亮,照着她的侧脸,柔和而干净。
倪素站起身,朝他伸手。
徐鹤雪将糍粑递给她,却听她道:“灯笼。”
他怔了一瞬,立即将自己手中提的那盏灯给她。
倪素接了灯笼,又将自己这盏才买来的青纱灯笼递给他,说:“这个一看便是那个摊主自己家做的,你觉得好不好看?”
徐鹤雪握住灯杖,烛火经由青纱包裹,呈现出更为清莹的光色,映在他的眼底,可他的视线慢慢的,落在地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半晌,他颔首:“好看。”
“你喜欢就好。”
倪素看着他,他的面庞苍白而脆弱,几乎是从不会笑的,但她不自禁会想,他如果还好好活着,还同她一样有这样一副血肉之躯,那么他会怎么笑呢?
至少那双眼睛会弯弯的,一定比此刻更剔透,更像凝聚光彩的琉璃珠子。
那该多好。
“徐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