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54章

作者:山栀子 标签: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你是怎么认出那个胡人的?”

  倪素与他相扶,一边走,一边问。

  “胡人生在高原,游牧为生,为抢夺草场,争夺牛羊,部族之间时有摩擦,他们自小有佩刀的传统,佩刀的方式与习惯都与汉人有所不同,方才那人腰间无饰,却会无意识地触摸腰侧。”

  非只如此,还因徐鹤雪在边关与丹丘胡人作战五年,他对胡人更有一番细致入微的了解。

  “你让我将苗太尉藏起来,便是笃定苗太尉与此人不相识,而军巡捕来得那么快,正说明有人在等苗太尉入瓮。”

  苗太尉是大齐的太尉,元宵佳节,却孤身一人来瓦子里见一个胡人,此事若传扬出去,苗太尉只怕百口莫辩。

  “可是,你为何那么相信苗太尉?”倪素记得,几乎是在她认出苗太尉时,他便立即做了决断。

  “他与胡人之间,唯不死不休。”

  徐鹤雪放弃进士的身份,投身边关的第一年,便是在护宁军中,将军苗天照帐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亲眼得见战场的血腥杀伐,目睹一场战争的失败与胜利究竟能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苗天照一生所杀胡人无数,若入瓦舍雅室未必不能认出那胡人身份,但只要他一进去,他认不认得出那人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山雨欲来,而他将避无可避。

  “那些人你都没问过吗?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害苗太尉?”

  “他们抱定死志,便什么也不会说。”

  徐鹤雪摇头。

  倪素垂下脑袋好一会儿,说,“我还见到了一个人,是蒋御史,我带苗太尉去换衣裳的时候,他也进来了,我看他似乎也不想被军巡捕和夤夜司的人发现。”

  “也许,是账册的事有眉目了。”

  徐鹤雪神情微动。

  “那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去蒋御史家。”

  倪素说。

  徐鹤雪闻言几乎一怔,他侧过脸想要看她,却不防残灯熄灭,他眼前归于一片黑暗,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蜡烛烧没了,我拉着你走。”

  后巷里没什么人扫雪,光线也很昏暗,倪素扔了灯笼,拉着徐鹤雪的衣袖踩着厚重的积雪,朝着尽头的光源摸索前行。

  枯枝被厚重的积雪压断,一大片冰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了倪素满头满身,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倪素?”

  徐鹤雪双目不能视物,只听见这声动静,他试探着伸手,却不防她忽然回头,他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

  她的脸很冰,徐鹤雪指腹间甚至还触摸得到细碎的雪粒子,常人的温度足以将其融化,但倪素见冰雪在他指间晶莹分明,一点儿也不会消融。

  “你怎么了?”

  他收回手。

  “没事……”

  倪素晃了晃脑袋,发髻间的积雪被晃掉许多,但披风的兜帽里却还有不少,夹杂在她的衣襟,她索性转过身,“我兜帽里有好多雪,你帮我一把。”

  徐鹤雪闻言,只好伸手往前,触摸到她披风的衣料,他极有耐心地往上,微翻兜帽的边缘,轻拍掉附着其上的积雪。

  倪素偷偷回头看他一眼,淡薄的月光与寒雾交织,他的面容不甚真切。

  “徐子凌。”

  她忽然唤。

  “嗯?”

  徐鹤雪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我觉得苗太尉一定会向我问起你,他在瓦子里就想问了,只是没想到蒋御史会闯进来,但我觉得,苗太尉一定还会找我。”

  倪素乖乖地站着,“你说,如果他问我你是谁,我要如何答他?”

  徐鹤雪满掌沾雪,冷风吹开他的衣袖露出一道鲜红的伤口,他指骨屈起,竟因她的话而失神。

  “徐子凌?”

  倪素又唤,“你是不是太疼了?我们快回去吧。”

  她不敢再让他帮忙了,忙抓住他的手。

  寒夜空巷,踩雪之声渐紧。

  徐鹤雪依附于这个将他从幽都招回的人,一双眸子空洞而无神:“若他问你,你便说,你我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倪素在夜雾里望向他的下颌,“你回来,其实不是寻旧友,对不对?”

  “你不愿见你的老师,也不愿见你分明认识的苗太尉,那你……又如何肯见你的旧友?”

  她说,“你要见的,不是与你有恩义的人,而是与你有仇怨的人。”

  从前诸般情义,死生师友,他珍之重之,不敢以残魂之身毁之,所以他宁愿在这个阳世里,一个人走一条路。

  “遇见你时,我想过要见他。”

  徐鹤雪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可是倪素,我又想,他们未必会想见我。”

  其实他的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难过,他的语气平静到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倪素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为什么会不想见?

  因为他死去十几年,无人祭奠?

  倪素心中觉得,他心中紧紧记挂的情义对他却似乎太绝情了,从他这个人离开这个人世,便好似所有的人和事都与他割席。

  “可是,”

  倪素握紧他的手,满天的雪花如尘轻拂面颊,她一步一步地带着他走到巷口那片暖黄的光影底下,不远处热闹的声音变得离他们很近,“可是我总觉得,你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第48章 采桑子(五)

  元宵夜瓦子中的事过去才三日, 蔡春絮便亲自来南槐街邀请倪素去太尉府中饮宴。

  除却苗太尉那位身为殿前司都虞侯的长子苗景贞还在宫中当值,太尉府这一家人也还算齐整。

  苗太尉在席上并不怎么说话,只等宴毕, 他才寻了个由头请倪素在亭中小坐,他如今剃干净了胡须, 人看着比以往更精神了些,“此事阿蔡与我夫人都不知晓,所以席上我并未向倪姑娘你敬酒。”

  他从炉上提来一只壶, 倒了一碗热茶递给倪素。

  “太尉大人不必如此,我当初能提早从夤夜司中出来, 也要多谢二公子与蔡姐姐, 后来又在您府中叨扰多日, 正不知如何报答。”倪素捧来茶碗, 笑着说道。

  “你家对阿蔡家有恩,阿蔡又是嫁到咱们家的,这对咱们来说都是一样的,”苗太尉坐下去,双手撑在膝上,“元宵那日, 倪姑娘是去瓦子里玩儿的?”

  “是, 我来云京这么长一段日子,还从没真正瞧过云京的繁华, 我听说瓦子里热闹,便去看看。”

  倪素回答。

  苗太尉点点头, “咱云京的繁华热闹, 又岂止是瓦子那一处,只是不知倪姑娘你还要在云京待多久?”

  今夜虽未落雪, 但夜里仍寒,倪素手掌紧贴瓷碗,“应该,还要长住。”

  “我还以为,倪姑娘不会想要再待在此地了。”

  苗太尉眼底含笑。

  “是不想,但我不能因为我的不想,而弃一人不顾。”倪素吹着碗沿的热雾,抿了一口热茶。

  “倪姑娘说的是?”

  倪素知道苗太尉是想起了那日在瓦子里他曾瞧过一眼的背影,她摇头,“一个在我来京路上帮助过我的人。”

  她低垂眼帘,地面一团淡白的影子浮动。

  “倪姑娘留在这里也好,若觉一个人冷清,也可以来太尉府与阿蔡作伴,”苗太尉说着,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只是我很想问姑娘,当日在瓦子里,与姑娘为伴的那位公子是谁?”

  一连三日,苗太尉每每想起那道背影,总觉得十分熟稔。

  “其实,我与他并不相识。”

  倪素说。

  “不相识?”苗太尉轻皱了一下眉。

  “当日我在瓦子中见到您,便想上前与您说两句话,岂知没走几步便被他叫住,是他告诉我您或将有危险,让我带您躲起来。”

  “瓦子里楼上楼下的那么多人,他又如何知道你与我相识,必是向我而来?”苗太尉面露疑惑。

  “我其实也想问太尉,他难道是与您相熟的人?我伸冤的事在云京闹得翻沸,又与您家走得近,难道他此前便识得我?”

  倪素这一番反问,倒令苗太尉有点愣住了,他竟也顺着她的话头思索起来,眉心拧成川字,半晌,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他妈……”

  余下的话还没出口,他抬头对上倪素的目光,讪笑一声,“倪姑娘见谅,我是个粗人,这些浑话说惯了……”

  倪素忍笑,摇头。

  “姑娘可知,那雅室里等着我的是什么人?”

  “当日您与蒋御史趁乱离开时,我也出了瓦子。”倪素故作不知。

  “是胡人。”

  苗太尉的神色严肃许多,“若那时我真去了,只怕如今我全家都要被送到夤夜司狱中刑讯。”

  “虽不知那公子到底是何人,但他与你都帮了我很大一个忙,我猜,他若不是事先知情,那么,应该便是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将。”

  苗太尉下意识地想摸一把胡须,却只摸到自己光秃秃的下巴,“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对胡人那般了解?”

  武将。

  倪素闻言却有些发怔。

  她想起徐子凌的手,她见过那双手握笔,见过那双手翻书,也见过他握剑,但她常常会忘记,他原也有锋利如刀刃般的底色被收敛于那副清癯端方的表象之下。

  正如苗太尉所言,他是那么了解胡人。

  知道胡人佩刀的习惯,知道胡人行走的姿仪,知道胡人的草场有多辽阔,牛羊有多难得……就好像,他真的去过那里似的。

  “也许吧。”

  最终,她轻声回应苗太尉。

  若那胡人还活着,少不得还要咬住苗太尉不放,幸而那年轻公子对那八人都下了死手,以至于八具尸体抬进夤夜司,夤夜司使尊韩清却什么也查不下去。

  苗太尉今日借蔡春絮之名请倪素前来,便是想知道当日助他逃过此劫的人究竟是谁,哪知道这番话谈下来,他是越发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