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据我所知, 死掉的人中还有两名女子。”应泉问:“难道这两个女人也是图她的美色为她所杀?”
黄之谦摇了摇头, 低声道:“那两个妇人其中一人的夫君是临风州碧水城的首富,那男人今年初来过百琼楼见了新月一眼, 从此便情根深种有些疯魔了。为了新月他花了十万两在府上打造金屋, 听人说那是真正的金屋,明珠为灯, 白玉为案, 就等着新月住进去。”
正因如此, 那男人的夫人才怒不可遏地赶路冲到百琼楼来, 那件事闹得有些大。当日正好是百琼楼中一个小小的赏花节, 春日里对月吟诗的书生尤其多, 新月不是那日的主角,而是苏怜与夏芜两位姑娘坐席,一个下棋,一个作画。
首富夫人携二十几名家丁冲进银妆小城便要打要杀,她娘家位高,本就是个泼辣的性子,曾因她丈夫夸过季宜薇好看便险些要毁了季宜薇的容,如今碰上新月可不就疯了。
那夜打伤了十三个银妆小城内的姑娘,误伤来客三十几人,还闹进了繁城的衙门,妇人自始至终没瞧见新月一眼。
她家男人得知此事特地请了碧水城的官来游说此事,妇人却在暂住的客栈里被人挖心而死,此事因为她死了那男人也赔了伤者银钱而不了了之。
“至于另一个妇人也不见得与新月有多深仇大恨,我记得她是银妆小城内庖屋的小管事,名声也不太好,与新月只见过一回,那次她端上来的糕点没做好被新月数落,回去又骂了新月几句,没几日就死在自己屋里了。”黄之谦说着叹了口气:“大约所有与她不对付的,她若心情不爽利了便会杀掉。”
他说的事也不是什么秘辛,发生的时间才过去不久,只要在百琼楼内随便找一家酒楼跑腿的问也能问得到。
狐狸狭隘,会为琐事杀人也未必不可能,何况能杀了那么多人可见她本就是心狠手辣之辈,行云州人若拿她没辙,她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黄之谦恳求道:“仙使,我可是豁出了性命把这些都告诉你,你们可千万要将她拿住!小人的性命就托付在你们手上了!”
他只字未提繁城诸多百姓的命,更在乎的却是自己,若不是为那狐妖隐瞒甚多还要再逼着做些伤天害理之事,他也不会铤而走险。
应泉不齿于黄之谦这种人,可还是应下了他的要求,会尽力保护他,这便起身去调查他所说的可是实情。
其实不必问百琼楼里的人,便是这家客栈跑腿的小厮也对此有印象,那段时间繁城已经死了好几个,外来的妇人大闹之后被挖心,更叫人心惶惶,百琼楼还因此停业了几日。
人的忘性到底是大,也就停了那几日,去百琼楼内寻花问柳的又多了起来。
待谢灵峙回来后应泉便将此事说给他听,谢灵峙也没想到黄之谦居然会背叛新月,人为活命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天色渐晚,谢灵峙与赵欣燕等人围桌吃饭,等待衙门的消息。
为了办案不引起恐慌,需得衙门配合,他们行云州人也不可破坏曦地规矩,贸贸然闯入七角楼内拿人只怕会叫那狐妖孤注一掷而误伤百姓,只能让衙门商量借官府的力量向银妆小城借人。
新月是银妆小城如今的招牌,轻易不外出献艺,衙门的官员只说是繁城来了个京州里的贵人,不便去银妆小城露面。为了不叫新月怀疑,除了新月之外,还借了苏怜与季宜薇一并前往城外旖华庒里表演。
银妆小城的樊妈妈自是没那么容易松口,万事都要讲规矩,没钱怎么能将人从七角楼里请出去?
衙门来传话的是个机灵的,他将那暂住旖华庒里的人地位说得神秘些,低声询问:“妈妈可听过龙生九子,其中有一个叫睚眦?你若不叫他高兴了,睚眦必报,银妆小城也别想落了好。”
“老天爷,你说那里住的该不会是……皇子吧?”樊妈妈立时起了一身汗。
“这话我可不敢说,不敢说。”那人连忙弯腰,对着空处一副恭敬的模样,便叫樊妈妈断定是京州皇城里的皇子来了繁城却又不入繁城。
那可是未来或许当上皇帝的人,若叫旁人知道他来过繁城必会被官员参一本,如此谨慎才是对的。国公爷才从这里离开,想必是见了季宜薇回去说了才请来了这尊大佛,皇家人都爱面子,若这三个姑娘去伺候得好,还怕没有足量的赏赐?
樊妈妈也想通了,但过几日便是祈花节,姑娘们在此之前必是离不开百琼楼的,只等祈花节后便能得空,于是衙门与樊妈妈商定好,七日之后便要请人出城去旖华庒。
衙门说通了,便派人传信告知谢灵峙,在银妆小城内三名女子准备的时间里,谢灵峙等人还得在旖华庒布下牢固的伏妖阵。
他们向来捉鬼,捉妖没碰上几回,以前遇见的也都是一些小妖,从未见过大半年内连杀十几人挖心提升自己修为的妖,只怕难以对付。何况……这妖的一枚妖丹几百年前便已现世,以血杀了年城数万人,当年活佛子的身份谁也不知,未必不是这狐妖的画皮,故而他们行事需加倍谨慎。
旖华庒在繁城外武琼山上,武琼山不多大,山下却有个滔天富贵的庄子,那庄子原是几百年前黄家所设。那时黄家鼎盛,家中人口上百,光是家丁丫鬟便有上千,旖华庒里盖房子用的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下人吃饭用的都是通透的白瓷,生意做到远名京州,将整个儿繁城带成了临风州富饶之首。
后来黄家落寞,又迅速衰竭,再后来不得已便将旖华庒抵给了官府换吃穿用度,直至如今,旖华庒因有人打理倒是一切如旧,黄家只剩个黄之谦默默无闻,靠说志怪故事讨生存。
后来的这几日奚茴还去了黄之谦说书的酒楼打算一边吃叫花鸡一边听故事,只是黄之谦一直没出现,台上说故事的讲些历史典故,奚茴又非曦地八州的人,对那些并不了解,觉得无趣吃完就走了。
这一日客栈里跑腿的小厮少了几个,问过才知道这些人早早请了假,要去百琼楼三条繁荣街市上去看热闹。
听人说今日是祈花节,百琼楼里道路两侧会被鲜花铺满,店铺上挂着彩灯照明,如旁处的庙会却比庙会还要热闹些。
卖面具糖人的,卖胭脂水粉葫芦首饰的,卖团扇折扇刺绣手绢的几乎要将街旁巷子给占满了。因每家青楼里的姑娘都会些技艺手段,吹拉弹唱都被提了出来,路测的套圈、投壶、六博、斗百草类的比赛小游戏也能拦人大半日。
这祈花节是百琼楼成立时便兴起的了,百琼亦有百花,繁城不以耽于享乐为耻,反而因这三条街给繁城乃至临风州带来了无数钱粮,祈花节年年都办,祈祷年年花开,花开不败。
奚茴听说百琼楼里有热闹看,立时拉着云之墨一并外出。
还没入长安街,百琼楼的牌楼下便挤满了人,好似一夕间所有繁城的人都来了这里,人人手中提着花灯,脸上戴着面具,灯火辉煌照至天空,连月亮与繁星都黯然失色。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沸沸扬扬的人声四面八方传来,女子娇俏,男儿豪爽,还有调皮的小孩儿在人群里乱窜,有两个举着糖葫芦跑到了奚茴面前,做了个鬼脸转身又跑开。
奚茴眨了眨眼,目光立刻在各路小摊里找那个卖糖葫芦的身影。
糖葫芦没瞧见,倒是瞧见卖面具的。
因人多,她牵着云之墨的手便紧了些,可对方浑身发热,奚茴的手心很快出汗,一个不留神便让人脱了手,再回头便见到云之墨又被小孩儿缠绕住了。
三两个孩子纷纷昂着头看向他,似乎是因为他相貌清正,瞧着和善,夸两句好看富贵,想让他给点儿赏钱再去卖糖吃。
云之墨眼底闪过不耐烦,低声骂了一句滚开。
奚茴见他窘况忽而笑出了声,她就站在面具摊旁,高架上挂着数十张颜色形状各异的面具,映着灯光闪烁,像千奇百怪的鬼脸。而奚茴就在鬼脸前,烛火透过明红的灯罩落在她的脸上,狐眼弯弯笑出梨涡,却比仙人岛里身着红衣的新月更像个狐妖。
分外惑人。
郁闷被缓解,小孩儿也被其爹娘拖走,云之墨却还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她的脸,她的腰身,听身体里血液沸腾的声音,还有胸腔里噗通噗通跃动的心跳。
奚茴迅速选了两张面具,一张暗金的蝴蝶与乌黑的枭面,选好了便拿在手上举高挥了挥,扬声问他好不好看。
云之墨没看见面具,因心口莫名涌上的暖流而惬意,少女的笑容比她身前身后的灯火还要璀璨,这一瞬周围的行人、面具、摊位、楼阁皆在他眼里变得扭曲模糊,唯有一席紫衫的奚茴是清晰且与世界分离的特殊存在。
心跳声更快了些,才意识到这一点的云之墨已不受控地朝她靠近,一步一步,越近便越能感受到胸腔的炙热。
月隐入云层,连星光一并遮掩,晚风拂面,带着寒意袭上心头。
云之墨的脚步停顿,他与奚茴仅几步之遥,又垂眸看了一眼僵硬的手掌,熟悉的寒冷顺筋脉蔓延,血液里的咒印再度浮现于手背,他握紧拳头垂下手臂藏于袖中。
“你要哪个?”奚茴晃了晃面具,凑上跟前。
温暖靠近,云之墨回神,他定定地看向奚茴,低声道:“随便。”
于是奚茴将暗金色的蝴蝶面具戴在了云之墨的脸上,似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颇为志得意满地戴上枭面,手指拨弄了一下面具旁染色的羽毛对他道:“你自己说随便的,不许摘下来啊。”
云之墨抬手触碰了冰冷的面具,滚烫的指尖却使面具上开出一朵霜花,在他手指撤下后没一会儿便被燥热的夏夜融化,化作一滴水珠。
今晚来百琼楼的人这么多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每年的祈花节花魁都会当众献艺,就在银妆小城的聚星楼前,两层楼高的舞台已经架好,两旁云梯挂上彩绸,许久不曾露面的季宜薇已经坐在椅子上了。
奚茴本在人群后,只能看见高台上一个模糊的人影,这般距离连季宜薇是男是女也看不见。
她听说季宜薇会出面,还特地赶来想瞧一眼,那个能让国公爷豪掷千金也碰不上袖角的仙女究竟美成什么模样,到跟前了却看不见,奚茴难免可惜。
云之墨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便道:“也不怎么好看。”
“你倒是能看见,也得让我看一眼才知究竟好不好看啊。”奚茴踮起脚往前凑。
见她往人群里挤,云之墨提着她的衣襟往后拉,免得人挤人把她这把瘦弱的身子骨给挤没了。
奚茴被迫往后退了两步,方站的位置又被旁人挤了,她不解地朝云之墨看去。蝴蝶面具背着灯光,连他的眼神一并遮掩,仅有黑漆漆的瞳仁闪着些许光泽,云之墨低声道:“抱紧我。”
双手环住男人劲瘦的腰,奚茴不疑有他甚至还在笑。
“哇——”
随着众人一声惊呼,一男一女立时化作黑烟在人前消失,再出现便是离季宜薇表演舞台最近的春华楼二楼的飞檐上,那里檐角宽且翘,想站稳两个人完全没问题。
碧青的琉璃瓦因前几日下雨被洗刷得干净,奚茴低头看向脚下人群,再看不远处的舞台,踩一踩屋瓦,颇为满意。台上季宜薇脸上挂着珠帘半遮面容,露出的双眼惊讶地看向左斜角飞檐上突然出现的二人,吓得险些将手中的琵琶也摔了。
“这地方好!”奚茴眉眼弯弯,直接坐在了身后的狻猊背上,还拍了拍身旁位置对云之墨道:“哥哥也坐。”
云之墨站得笔直,奚茴一直扯他的衣摆,还晃了晃,连着束于腰间的腰带都歪了一小段,他终于随着她一般不顾形象地坐在飞檐角上,压着狻猊,并肩看向戏台。
见季宜薇还戴着珠帘面纱,奚茴的声音于人群嘈杂的声音里破出,随旁人一并起哄道:“摘下面纱,叫我们看看呐!”
一声琵琶响叫台下的人都止了声音。
季宜薇横抱着琵琶,缓慢将脸上的珠帘摘下,细圆的翠玉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珠帘之下惊人的面容露出,那的确是能让人忍不住吸气的美貌。她气质清冷却有一双妩媚的眼,台下十多岁的年轻姑娘露胳膊露腿也比不上她仅露出一小截扶琵琶而卷袖露出的手腕。
奚茴往云之墨手臂上一靠,毫无分寸地贴上:“乖乖,这是真好看啊,难怪有人愿意花钱去摸她的衣角。”
如此想着,奚茴顺手抓起云之墨的袖摆也摸了一把滑腻温暖的面料与上面暗红夹着金丝的绣纹。
细瘦的肩贴着云之墨的胳膊,她身上的温度隔着衣衫源源不断地涌来,云之墨盯着奚茴拂过他袖口的手指,指尖微动,慢慢攥紧。
一曲琵琶听得台下众人如痴如醉,也不知究竟是被她琵琶乐吸引还是被她那张面孔蛊惑。
“她是妖吗?”奚茴听不懂琵琶,只是好奇地问出一句。
云之墨道:“是人。”
虽着素纱却满身鲜红的人。
“那哥哥觉得她这琵琶弹得如何?”奚茴又问。
云之墨不通音律,不觉得有多好听,倒是二楼趴在围栏朝外探的中年男子说了句:“季宜薇这这些年的琵琶弹的都没以往好了,以往还没当上花魁时她在西巧楼里弹,那时一把不值钱的琵琶都能弹出经典,如今虽有技艺,却少了许多感情。”
奚茴转身朝那男子看去一眼,男子青衫折扇,是个书生打扮,他朝奚茴拱手一笑:“姑娘好身手。”
竟能爬到这飞檐上来观琵琶乐。
奚茴没回应,那男子身边的年轻人倒没忍住问:“季宜薇还去过西巧楼呢?那不是个小茶馆儿吗?”
“她非繁城人,初来繁城时分文没有,一把旧琵琶破了弦没钱买说要去西巧楼里演,险些被西巧楼里的人赶出去,后来倒是买了一把琵琶,亦是那时一曲成名的。”男子说着又道:“我记得那时她总去一家糖水铺喝糖水,那铺子老板娘与她是同乡呢。”
“记得这么清?”旁人问。
男子道:“我亦喜欢喝那家糖水铺,季宜薇未成角儿前我时常能在糖水铺里碰见她,可惜后来糖水铺没开,她也再没从百琼楼里出来。”
说到这儿,男人哀叹一声,摆了摆手道:“到底是物是人非。”
“糖水好喝吗?”奚茴听见有好吃的便又回头问了一句:“为何不开了?”
男人顿了顿,道:“糖水铺的老板娘……她死了。”
第45章 琵琶有语:九
◎一切反常,皆有迹可循。◎
祈花节以季宜薇的琵琶曲开场, 又以新月的一舞结束。
奚茴没等到新月出场就因为无趣想要提前回去了,此类欣赏她大约只能看看那些相貌漂亮的女子,要她从中品出个什么来倒是没有的。
银妆小城前挤满了人, 这些人对新月的热情似乎比对季宜薇更重,奚茴与云之墨上飞檐容易, 再想下去却是没有落脚之处, 便只能选个偏僻空旷的地方, 于银妆小城的西侧踩下。
银妆小城的西侧靠近小河边, 与来时长安街的热闹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连地灯都没铺上, 行人亦很少,小路贴着楼阁后门,碎石板铺成窄窄一条, 上头早有了裂纹,一两艘小船停靠岸侧,风声中带着野狗细微嘶吼的声音, 黑暗阴森。
隔着长长的宅巷, 另一边的灯光偶尔在潮湿小路上照出一条暗黄色的光线, 映着地面斑斑驳驳。
奚茴与云之墨打算走过这半条小路从巷子里串到另一边去,还能途径街道买两样吃食一并带回。
才越过几株歪斜扭曲的柳树, 二人便听见了碎语声。
一阵阴风传来, 扫过湖面伴随凉意穿过窄巷,奚茴眯起眼隐约于黑暗中见到了一抹鬼影, 女子就站在柳树下, 看不清五官面容, 似是哀愁地叹了许多口气。
她面对的方向正是一条微微闪烁光芒的窄巷, 细微的声响从里面传来, 压抑的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 混在了另一条街道嘈杂的人声中。
奚茴忽而想起了一件事,之前在看季宜薇弹琵琶时遇见的男人说过,糖水铺的老板娘死了,好似就是死在祈花节前后。因为他很爱吃那家铺子的糖水,所以在老板娘死后稍打听了一下死因,说是因为关铺子太晚回去的途中走近道,被发疯的野狗咬死的,叫人发现时已肠穿肚烂,惨不忍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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