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他还记得自己刚于鬼域中苏醒,无数恶鬼超他涌来,妄图吞噬他身上的力量时的感受。他们说他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更非无欲无求心系苍生的神仙,见他被封印于寒冰中以身化界又生出不甘的怨气,也有那些个嘴巴不干净的称他为怪。
可到头来,那些没用的东西不还是败于云之墨的手下,挑衅嘲讽者前赴后继来送死,最后依旧要尊称他一声“焱君”。
身世由不得自己,可活成什么样,可以自己决定。
“你不是怪物,小铃铛。”云之墨道:“若说生来与众不同,何知不是天赐?是怪物又或妖孽,皆是旁人所说。你从来不在意别人说法的,这个念头不要再有,也不要动摇。”
奚茴还是第一次在云之墨这里听到如此振奋人心的话,他不像个会安慰人的人……她一时愣住,抱着云之墨的手臂略松,将埋在他身上的脸露出大半,像是把自己也从逃避中剥开了一些。
奚茴看见了云之墨的眼神,他的黑瞳浓得像墨,里面倒映着奚茴的眉眼,他是真的在意她的想法,虽然皱着眉头,可却温柔得不像话。
“哥哥,你真好。”奚茴是个直接的人,面对云之墨也藏不住心事,心里想什么就这么说出来了。
奚茴的鬓角还有薄薄的汗水,此刻整个人坐在了他的怀中被他抱着,云之墨听见这声夸赞恍惚了片刻,心尖发麻,又将奚茴搂紧了些。
他好吗?
云之墨不这么想,若不因为她是奚茴,他是连话也懒得多听半句的。
奚茴终于从寒冷中脱离,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云之墨就像是一个火炉,她的冷汗转成了热汗,便想往外脱离些喘口气。
云之墨察觉到她的动作,压在他腿上的软臀磨蹭了几下,骤然打乱了他的呼吸。
奚茴垂着头,汗湿的发丝黏在了脖子上,白皙的皮肤上沁出了薄薄的汗水,衣襟内锁骨下方的朱砂痣若隐若现,少女的幽幽香气连带着她身上蒸腾的热气直钻入云之墨的鼻子。
他呼吸一窒,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视线如同黏在了奚茴的脖间,直到她不安分地动弹,又用手推他胸口时,云之墨立刻抓住了奚茴的手腕。
他道:“别动!”
欲、望如脱笼的兽,随着奚茴身上的浅香和几乎融化云之墨寒冷的温度一并而来,刹那冲进脑海,带动灵魂深处的渴求,霎时让他口干舌燥了起来。
喉结滚动,呼吸也变沉。
奚茴立刻就不敢动了,视线缓缓朝自己坐着的地方看去一眼,再抬头望向云之墨,直望进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
那双眼像是无底的深潭,随时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而幽黑中是毫无掩藏的欲、望,连带着他的怀里都比以往要炙热许多,奚茴连呼吸都停了。
许久静默,云之墨就这样抱着奚茴没动,二人也没出声。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奚茴慢慢放松了身体,就让自己软绵绵地坐在他的怀里,享受片刻安宁与安心。
思绪飘远,重回她先前的担忧。
奚茴轻声问道:“哥哥,这个世上有死而复生的人吗?”
云之墨缓慢地睁开双眼,克制欲、望使他眼尾都染上了薄红,身体温度比以往高了许多,又因奚茴这句话,他渐渐把脑海中所有旖旎的纠缠抛去,逼迫自己清醒。
云之墨的声音很轻,用就像在给小孩儿讲故事的口气:“我不曾见过死而复生的人,三魂七魄一旦彻底离体便是死亡,而这世间所有法术符咒都只能保证魂魄的清醒,即便有借尸还魂,也非真正的活着。”
不过是一个鬼魂占据了人身。
“如果……”奚茴顿了顿,问:“如果有人借尸还魂,你能看得出来吗?”
“鬼魂是死的,人魂是活的,即便有法咒灵器隐藏鬼魂中的阴气,也很容易便会被发现。”云之墨道:“别说是我,就算是行云州里的几个毛头小子,第一眼恍惚,第二眼也能看穿。”
奚茴一时无言,那就是说……她还真是个怪物了。
毕竟谢灵峙他们可从没看出来她曾死过。
片刻沉默,云之墨才开口:“昨日在城外,你问我看见了没有,那时……你看见了什么?”
奚茴重新低下头,抿了抿唇道:“我看见了荀砚知。”
云之墨心里略沉,又问:“看见他出何事了?”
奚茴道:“不知是不是先前我看过话本的原因,我好似看见了他的生平,昨日我问他是不是轩辕城人,他虽没回答却也没否认,便表示我看到的都是真的了……”
奚茴抬眸看向他,将荀砚知的身世说出:“哥哥,那个话本里写的白龙僧人就是荀砚之。”
话本上说,白龙僧人已经死去两千多年,便表示这两千多年来荀砚知都在赵家,做赵家后人的鬼使。
奚茴对荀砚知的过往并不在意,只是奇怪为何她会看到对方的平生经历,甚至能在那一场场犹如幻境的画面里感受到温度与情感。
“我以为是荀砚知所为,他或许能设什么幻境,可原来不是他……怎么会只有我看见了呢?”奚茴道:“当时我看完了那些画面,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头痛得厉害,就好像那些人生我陪他度过了二十几年似的。”
正因如此,奚茴才会晕过去。
云之墨听完她说的话,身上的热度都降下去了。
这世间无人能窥看过去,除非有镜面法器留影,且一旦开启观看便会失效,而当时显然没有法器开启。才不过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奚茴却能看完荀砚知二十几年的人生,甚至身临其境,这是司玄都做不到的事。
苍穹神明不可改凡人生死,也无法见凡人三生。
所谓三生,是前世,今生,来世。
荀砚知已死两千余年,尸骨无存,就连他的过往生平都成了书生笔下的传奇故事,而真实发生过的经历,甚至算不上他的今生,却更像是前世。
奚茴如何会看见?
云之墨的心里无数疑惑都开不了口。
如今他怀里的人越来越神秘,许多连他也看不透的能力逐渐显现,云之墨甚至想,若她当初没有被关入凌风渡呢?这个时候是不是早已变得叫行云州里众人皆高不可攀?
“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小铃铛,你有你的过人之处,是别人望尘莫及的。”云之墨虽不知奚茴特殊能力的由来,却知道这种能力伤不到她。
奚茴与云之墨不一样。
云之墨生来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他知道自己是残缺的一片灵魂生出了自我意识,他也知道自己的未来应当如何走——摆脱封印,掌控身躯。
可奚茴不是,她在未知中当了十八年连鬼使都没有的普通人,骤然得知自己是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特殊存在,也不知要有多少胡思乱想。所以云之墨并未多说,心中又有些隐秘的高兴。
非人,非妖,非鬼,非怪,也非神明。
他浅浅一笑,只以手掌轻轻顺着奚茴的发丝,于心中喃喃。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的特殊,一样的孤独,所以才会彼此吸引。
-
火烧云使轩辕城不分昼夜,唯有客栈上方破开了一线,可以看见阳光逐渐消失,透着黑夜里的月光。
谢灵峙几人已经在疏散城中百姓,还有几个去附近的县乡里通知,有些人觉得他们危言耸听,可也有人惧怕这连着黑了几日的天又在瞬息转红,听从行云州人的安排快速撤离。
奚茴住的客栈本就是皇族为行云州人安排的住所,第一个响应号召收拾行囊先离开轩辕城,以至于过了午时后奚茴肚子饿都没能在这里找到吃的东西。
轩辕城已经乱了,谢灵峙也没能彻底控制住,只能保全这些人的性命。街上抢的抢,偷的偷,便是陆一铭以千里符传话让他们不要太在意身外之物,也阻止不了有些不怕死的人更贪心黄白之物。
此时的奚茴坐在了客栈靠街边的高楼顶上,四层楼可以看见大半个轩辕城,跟前这几条街的人都走光了,地上一堆凌乱的垃圾被风扫去了街边。
远处还在闹腾,天空红云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或背着行李,或抱着小孩儿,还有许多在昨天就被鬼魂吸食了许多阳气,昏昏沉沉也不知要如何逃命。
奚茴眯起双眼,远处的街市上还有些珠宝店被人抢夺,行云州的弟子穿梭其中勉强维持秩序,而在这些混乱中,一抹玄色的身影立在某一处重檐顶上。
那是云之墨,给她找吃的去了。
奚茴抬头看了一眼她头顶这方特殊的天空,火焰烧着了云层往外翻滚,甚至将月亮也染成了猩红色,从昨天到现在,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奚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具身体明明有过两回起死回生,却依旧抵抗不了病痛与饥饿。
一阵香味扑面而来,奚茴耸了耸鼻子,顺着香味看过去,却见到张令她意外的脸。
荀砚知手里捧着黄油纸包裹的桂花糕,糕点表面撒了黄豆粉,看上去非常可口的样子。
与奚茴对上视线的那一瞬,荀砚知抿嘴笑了一下,像是在示好。
忽而一道视线投来,奚茴打算伸向那桂花糕的手还未探出袖子便一顿,她朝远处看去,立刻对上了云之墨的视线。
犀利的目光叫奚茴背后发寒,莫名有种做错事被抓包的感觉,她撇嘴,问荀砚知:“你赵欣燕的鬼使,在这个时候给我送吃的,里面该不会下毒了吧?”
荀砚知微怔,笑容僵了一瞬,道,:“没有毒的,奚茴姑娘放心,还有……先前对不住了。”
奚茴没看荀砚知,也不管对方是否真心道歉,她的眼神已经被桂花糕给勾住了,先咽了一口口水,肚子实在太饿了。
荀砚知看穿了她的心思,本想过的解释也卡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奚茴其实很会耍小聪明,可某些情况下又意外的单纯。
桂花糕再往前推一些,奚茴的眼神余光瞥了一眼云之墨的方向,无人的街道没有食物,有人的街道乱作一团,想找到吃的一时半会儿真没那么容易。
“你给我送吃的,赵欣燕知道吗?”奚茴接下了桂花糕,先没动。
荀砚知摇了摇头。
从昨天到现在,他都没有再见过赵欣燕,荀砚知的心里有根刺,赵欣燕以剑指他脸的画面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口,而他也知道,他与赵欣燕再难回到以前的关系了。
结契后到他们这种地步的也不是没有,只是荀砚知以前从没想过离开赵家,可近来这个念头时时闪现于脑海,他不想见赵欣燕,可能赵欣燕也不愿见到他。
奚茴眯起精明的狐狸眼,眼神上下扫了荀砚知,她问:“你不想跟赵欣燕了吧?不……准确来说,你应当不想跟着赵家,不想再做鬼使了吧?”
几乎一针见血。
荀砚知沉默便是回答。
奚茴道:“你可知我为何知晓你是轩辕城的人?”
荀砚知看向她,奚茴道:“因为我看见了,你是弃婴被僧人救回了宁古寺,天生眼盲又机缘巧合地救了许多人,被百姓追崇,为你修塔,一生都锁在了宁古寺中……但实际上你应当从没感受过自由吧?为别人做那么多好事真的很快乐吗?有你带那条小狗爬上山巅感受阳光温度时,更快乐?”
荀砚知满眼震惊,他不知奚茴如何知道这些的,更惊讶于她竟然连他回忆中都成模糊的过去都知道的如此清晰。
荀砚知看向奚茴的双眼,这一瞬,他在她面前竟毫无秘密。
“有人说你身上有许多功德,可积福的人也会倒霉短命,那些功德不能让你与其他鬼魂一样进入鬼域忘却前尘,倒不像是好事,更像是枷锁,对吧?”奚茴眉眼弯弯:“荀砚知,无私是圣,自私才是人性,你虽是白龙僧人,可白龙僧人也是人,为自己着想才是对的,人要先对自己好,才不枉此生。”
奚茴说的道理,与荀砚知生平所听都不一样。
曾有无数人告诉他,行善积德,以他人为本,他救了一个人,就必须就一百个。
他有能力,所以该为人奉献。
甚至忙碌一生为他人,最后连那条陪他半辈子的狗走丢了,死在哪里了都不知道。
他有过挣扎,可被佛法压身,自私是错,无私是佛,他不该,也不能……
奚茴从荀砚知的脸上看见了她想看见的犹豫和错愕,她的目的达到了。
她笑:“反正你对赵家也不是真心的了,何不真心为一次自己?”
奚茴表现得轻松自在,心中却有个声音期待地怂恿着荀砚知,抛弃赵家,抛弃赵欣燕。
许久静默,荀砚知轻声道:“我想……看一次日出。”
他从未见过阳光,年幼时有那条与他一样有残缺的狗陪在身边,他们经常爬上山顶感受阳光的温度,他不知什么时候是日出,于是总在黑暗中等到身上暖和了才往回走。
过去两千余年,他什么都经历过了,甚至因为死亡后与赵家人结契而能于夜间观物,可他始终没有见过光的样子。
奚茴依旧笑着:“那就去看吧,又没人拦着你。”
荀砚知愣怔,是啊,没有人拦着他,他是已经结契的鬼使,无惧阳光日晒,从前他没为自己考虑过,如今只是想看看日出而已。
荀砚知笑道:“多谢你,奚茴姑娘,你真的和其他行云州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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