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温三
不仅是奚茴后怕,云之墨的怕不比她少。
她没见到他跪在血泊里的样子,也没见过他不敢挖掘她的尸身却落了满脸的泪水去亲吻她手指的样子,更没见过他曾燃烧命火,想与凌霄玉石俱焚后殉葬的样子。
哪怕是云之墨患得患失等着奚茴醒来,那双眼从未在她身上移开时的样子,奚茴也没见到。
但她就是感受到了云之墨身上的浓烈哀伤,是他以往不曾有过的,即便他此刻抱着她,奚茴却觉得自己的体温未必能温暖他。
分明当时死了的人是她,而他未及时出现,此刻却让人有种云之墨险些被抛弃了的错觉,他还沉浸在痛苦中,急需安抚。
死而复生于奚茴而言不是第一回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哭过之后便好上许多,云之墨的脆弱却愈发明显。
“哥哥……”奚茴轻轻拍着他的肩道:“我没事了,哥哥。”
云之墨的声音闷闷的:“我好想你,小铃铛。”
屋中烛火跳跃了一下,奚茴嗅到了他身上不安的味道,腰间的力道忽而收紧,云之墨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好爱你。”
这四个字像是一团火,刹那烧着了奚茴的身体,她的脸上逐渐浮上血色,就连左侧脸颊结痂的细小伤口都因体温上升而泛着淡淡的痒,心间酥酥麻麻的,心跳擂鼓一样。
奚茴以往对云之墨的情谊坦荡直白,此刻听了表白突然害羞起来,声音如蚊子哼般回了一句:“我也爱你的。”
云之墨想,他再也不能承受再度失去奚茴了。
所以,他必须要有个抉择。
第83章 凌霄锁月:十五
◎她说,好运给他。◎
大约是云之墨心受重创, 消耗了太多精力,加之太久没有休息,以至于抱着奚茴的这一会儿功夫他便趴在奚茴的身上睡着了。
软床上的被褥是干燥的, 云之墨的衣裳却带着沉重的湿气,奚茴艰难地将他翻了个身, 帮他褪去外衣后也没有力气再帮他擦脸, 便只能把被褥盖在他的身上, 让他好好休息, 至于仪容问题, 等他醒了再说。
这还是奚茴第一次见到睡着的云之墨。
以前他们一直都是分开住的,后来到了潼州才住在一起,即便如此奚茴也总在云之墨之前睡去, 等她苏醒后他已经收拾妥当地坐在桌旁看书了。
奚茴一直以为,云之墨是不用睡觉的,现在看来纵使他再厉害, 到了极度疲惫时也会休息。屋内的烛火燃烧至尾声, 昏暗的光忽明忽灭马上就要消失, 奚茴钻进了云之墨的怀里靠他身上的温度取暖,她才睡醒一点儿也不困, 就这么睁圆了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云之墨好似消瘦了一些, 眼下泛了淡淡的青,便是睡着了眉头也是皱着的。
奚茴的手指轻轻擦拭他下巴上的血迹, 没擦掉, 再抚平他眉心的皱痕, 最后支起身子再亲了一下他合上的眼, 将对方的胳膊抱在怀里, 奚茴才闭上双眼。
她以为自己睡不着, 只是想依偎着这难得的安宁,却没想到没一会儿就在云之墨温暖的怀抱里再度陷入了梦乡。
奚茴这一觉睡的时间不长,但将浑身的疲惫无力全都睡过去了。她睁眼时天才刚亮,桌上的蜡烛融化成蜡油黏了一大块,窗外吹入冰冷的风,被窝里却是暖融融的。
云之墨还没醒,沉重的手臂压在了奚茴的腰上,紧紧地搂着,呼吸平缓。
奚茴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怀中钻出来,洗漱之后走到窗边,正要推开窗又想起在晏城发生的事,手指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犹豫了会儿,她还是将窗户推开了。
窗外冷风穿巷而过,天空簌簌飘下了白雪,厚厚地堆积在床沿上,与客栈相邻的院子里也是一片雪白,放眼望去,整个城池都笼罩在安静祥和的冬季里。
东方初白,微光照在屋顶与街道上,因为天还早,行人三三俩俩,大多没撑伞,任由雪花落在自己身上。
晏城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毕竟是切实体会到了一次死亡,奚茴如今看到雪已经没那么开心了,再看眼下被白雪覆盖的城池,总有一种下一刻便有黑暗袭来毁天灭地的感觉。
凉风吹上了脸颊,奚茴伸手搓揉了一下,心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她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可以死而复生,却不觉得自己每一次都能侥幸地活过来。在晏城林霄说她生了病,可能命不久矣,也不知这次死过再活,潜藏于她身体里的病症是否也跟着痊愈?
肩上突然一暖,奚茴怔了怔,云之墨不知何时醒来,走到她身后环抱住了她。
他将脸埋在了奚茴的肩膀处,像是依赖一般地蹭了蹭,温热的鼻尖带来的呼吸也是炙热的,像一团火麻了奚茴半边身子。
“方才我醒来发现你不在床上……”云之墨的话说了一半,他差点儿以为奚茴醒来都是一场梦,但一转身瞧见她就安静地坐在窗前赏雪,又觉得晏城发生过的一切是一场梦。
奚茴将位置让给了云之墨,转而自己坐在了他的腿上,整个人依在他的怀中放松下来,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这里是什么地方?”奚茴问。
云之墨道:“元洲。”
一个离行云州最远,也是如今曦地九州中比较安全的地方。,此处鬼域尚未升向曦地,百姓也生活在安宁平和之中,甚至连平日里作祟的恶魂都没有两个,仅有几个年迈的行云州人游走于元洲境内,像普通人一样悠闲自在地生活着。
奚茴伸手碰了一下窗沿上的雪,手指轻轻压了一个坑出来,街道尽头还有小孩儿握团白雪打雪仗,这里没有喧嚣,犹如世外桃源。
树叶落尽,草木凋零,即便是地处位置让元洲早陷冬季,也不该下这么厚的雪,吹这么冷的风。
奚茴又问:“我睡了多久?”
她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这一觉却足足过去了两个多月,七十三天。
云之墨将时间告诉她后,奚茴微微一怔,轻哦了一声,再抬头看向云之墨的脸,冰冷的手指点了一下他下巴上的血迹道:“难怪你这么憔悴了。”
原来他守着自己七十多天。
云之墨问:“是不是很难看?”
“哥哥怎样都是好看的。”奚茴朝他笑了笑。
一时无言,二人各怀心思。
云之墨守着奚茴的这些天,的确很害怕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即便魂魄归位,她重新拥有了呼吸与心跳,但却迟迟没能睁眼。
就连那日在晏城受了重创的行云州人都开始痊愈,谢灵峙身体好转,便是心口漏了个大洞的应泉也保住了命,唯独奚茴还陷入了梦寐中,不论云之墨如何唤她的名字她也听不见。他从秋末初寒,一直等到了隆冬白雪。
奚茴的心中始终有无措的慌乱感,尤其是在得知她这一觉竟睡过去了七十多天后,她就知道那莫名睡着的绝症应当是没有因为她重新复活而消除,这便说明她如今即便活过来了,也不知在接下来的哪一日依旧会长睡不醒。
云之墨的手指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他抹去了身上的污渍,那身被染成暗红的衣裳重新变成玄色,袖摆上的金线云纹里浮动着微微红光。云之墨将人搂紧,道:“你想去哪儿玩?我们可以一起去。”
奚茴还没开口,云之墨又道:“之前不是说想吃鱼生?元洲靠海,也有鱼生。”
潼州沦陷,了无生机,瓷鱼镇恐怕也早就在凌霄的摧毁下化作了废墟,自然是没办法吃到瓷鱼鱼生,也没法儿喝一口烧花红了。
云之墨一直记着这件事,所以带奚茴来元洲,特地选了一座离海最近的城池。
奚茴一听能看海终于来了点儿精神,她眸光发亮,抓紧了云之墨的袖子道:“能看海就好,我想看海。”
“好,我们这就去看海。”云之墨纵容她,抱起奚茴便往外走。
临海的小城出了后城门便能远眺望海岸线,海边有许多礁石,左右两侧亦有山川遮拦,唯有城门通海的这一条路是平坦的,走上一半路途泥路便渐渐转为细沙了。
海岸边有许多人,大多是些年轻的男女弯腰在捡什么,瞧上去不像是渔民的打扮。
奚茴没朝人群走,而是与云之墨靠近礁石那边,听着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清脆的声音,看向一望无际的海洋,远方几乎与天连在了一起。
太阳早早升起,此刻晒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雪也不知何时停下了,海边礁石上结成的厚厚的冰块缝隙里,还能看见几丝白。
奚茴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寒冷的风,难得看到如此安静宁和的画面。
好像自从离开了行云州后,她所见的曦地便像一颗腐烂的果子,越来越坏,而如今的元洲只是尚未发霉的另一半,终有一日也会被吞噬。
奚茴在沙滩上看见了一块漂亮的贝壳,她惊奇地捡起来放在手心里仔细瞧一瞧这以往从未见过的东西,恰时身后有人经过也看见了她捡起的贝壳,惊呼一声:“是紫珠贝!”
奚茴闻言回眸,看见一张年轻女子的脸。那女子大约是没见过如奚茴这般好看的姑娘,乍红了脸,小声道:“紫珠贝很稀有难得,因它壳是紫的,孕育的珍珠也是紫色,故而我们这里人都说能捡到紫珠贝的人,将会有好事发生。”
奚茴微微挑眉:“是吗?”
她将手里的贝壳握紧,转身便对云之墨笑,很受用陌生人对她的祝福。
那女子瞧见奚茴的笑,脸上更红了些,再看向站在奚茴身旁高大的男子,心口咚咚乱跳。她老远就看见这两个人了,远瞧像副画儿一样,一眼就能认出他们不是元洲的百姓,大约是什么王孙贵族来此看海的。
女子道:“二位赶巧,今晚是渔姑节,我们会在海滩边放灯祈福,届时可热闹了,二位若晚上无事也可一起来放灯,对着大海许愿或可心想事成哦。”
她说完便害羞似的走了.
奚茴抓着紫珠贝,还想再找一块给云之墨,结果在沙滩上吹了半天冷风也没找到第二块,有些失望。
云之墨问她:“晚上要来看他们放灯吗?”
“对着大海许愿,真的能心想事成吗?”奚茴反问。
云之墨没有骗她,老实地摇了摇头。
奚茴抿嘴,又道:“还是来看看吧,而且什么渔姑节,我还从来没听过呢!”
说完,她将手中的紫珠贝递给了云之墨道:“给你。”
云之墨垂眸看向她的手心,问:“怎么不自己留着?那人不是说能带来好运?”
奚茴将紫珠贝塞进了云之墨的手里,笑说:“好运给你。”
被奚茴握在手心里半晌的紫珠贝已经沾染了她的体温,到云之墨的手里后他依稀能再上面感受到奚茴的气息,她说,好运给他。
云之墨心中酸涩了一瞬,再看少女,方才大方将好运送出的姑娘此刻又不信邪地继续找起了贝壳。她有时太过实诚,知晓这世间没有可以愿望成真的法术,有时又过于天真,相信好运可以转赠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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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茴是肚子饿了才肯往回走,她终究没有找到第二片紫珠贝。
如云之墨所说,他带她去吃了鱼生,海边的鱼没有那么大的腥味,肉质更甜,软糯得像是吃了一块乳酪,但比起来奚茴还是更喜欢吃瓷鱼嚼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弹劲儿。
到了晚间,海滩上聚满了人。
奚茴的手上抓着一块葱油饼,还挂着一壶店家说不容易醉人的桃花米酿,她拉着云之墨重新回到了海滩旁,这里已然化作一片灯海。
有人将天灯点燃由其顺着风往海中央而去,还有人在天灯上提上了字,写满了自己的心愿。
奚茴牵着云之墨的手凑近,她嘴角还有些葱油饼的油光,抿着唇仔细去看那些天灯上到底写下了什么心愿。可有好些字她也认不出,故而看来看去,只能看见几个简单的愿望。
有人想身体健康,有人想儿孙满堂。
这里人太多,奚茴又没注意,有人挤了过来险些将她撞摔倒,好在云之墨眼疾手快将她搂入了怀中。双目对视,奚茴瞧见了他眼底的自己,映着海面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云之墨的眼神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你想点灯吗?”云之墨问。
奚茴点头,倒不是她要写什么愿望,纯粹是她没玩儿过这种灯。
云之墨让她站在原地别动,他去一旁专门给人提字的老者那儿买了两盏尚未提字的灯。
奚茴看着他从袖中掏出了钱放在老者的桌案上,心中有些惊奇,又觉得理所应当了起来。
这些日子他们住客栈,想来云之墨也是给了钱的,曾经说这天下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就是他的人,如今也会用些贵重物件去当铺换银子使了。
“是你呀。”
奚茴又碰到了白日见过的那名女子,她认出对方,瞧见对方对她笑,于是她也笑。
女子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才看见远处买灯的云之墨,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如你们这么般配的一对,等会儿若放天灯,记得在上面放上你们二人身上的物件,手帕、发带、手绳什么的都可以,这样渔姑就会保佑你们的姻缘美满和谐了。”
看奚茴一脸懵懂的模样女子就知道她还不知晓渔姑节的由来,便道:“传说中渔姑是元洲的神。她是海女,但与一名打鱼的男子相爱,只是海女与天地同寿,最终她还是失去了所爱之人,她心有遗憾,所以会保佑每一个出海打鱼的渔民风平浪静,满载而归。”
“因她的保佑,我们每年都会在冬季不出海的时候举办渔姑节,感激她的恩德。”女子说着,将手抚在心口摆出感恩敬仰的姿态。
奚茴问:“这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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