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山南
“那时我只是难过,他依然处处让着我,我十分愧怍,给了他很多珍贵的东西,可能是我自以为是了,我以为贵重的东西,他并不在乎,他冷冷地看着我,说他不需要我的施舍,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句普通言语竟然会有刀锋一样的威力,我难过得不能呼吸。”
“我知道是我做错事伤害了他的自尊,后来愈发愧疚。”
“又一年,先城主西去,他成了新城主,朝廷召他入京述职,回来后,他难得开心起来,他说,陛下想要一张仙鹿的皮,问我能不能给他,我记得很久以前我告诉过他,我的真身是仙鹿,他或许是忘记了。我说我做不到,我请求他不要许愿。但他依然摆好贡品,我再次说我做不到,烛火下,他温柔地亲了我很久,要了我一次又一次,我脸色苍白,哭得不能自己。”
“他在我耳边说:你可以做到的,我相信你,神灵大人。他说话的声音何其温柔啊,我却一直在发抖。”
“我不能拒绝他,第二天,他得到一张仙鹿皮,他很开心,抱着我亲了又亲,笑着说这会是陛下最心仪的贡品。我有点难过,同时也在庆幸,真身失去皮囊并不会表现在人身上。”
“那是他第一次向我许愿,从那次之后,他对我愈发好,他对我这样好,我却总觉得他陌生,我常常疑心是我糊涂了。”
“后来,春水城来了一个穿黑衣裳的人,姓殷,他很信任那个人,穿黑衣裳的人有点道行,看出了我的限制,他告诉城主,我不能拒绝任何愿望。”
“这是我的弱点,我一直尽心隐瞒,在世人面前保持神秘。”
“从前全天下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后来的裴宗主,一个是这个人,现在多了一个他,他同我提起此事时,我甚至有些庆幸,还好是他知道了,若是其他人,我就完了。”
“那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他忽然提起这件事时,我正枕在他怀里,我跟他说:所以,不要许太让我为难的愿望,我也是会死的。”
“他轻轻抚摸我的长发,温柔说:我不会的。”
“夜里,他再次摆了贡品,含着笑对我说:甘灯,我向你许愿,我想做神灵。”
蔺绮握着一张自己刚刚画好的符,符上朱砂未干,她抬眸望着阵法上的甘灯,鲜红的嫁衣将她衬得愈发美艳,好看得不似真人,周遭气势愈发飘渺。
陡然窥得春水城冰山一角,蔺绮屏住呼吸,问:“你同意了?”
甘灯拢了拢肩前长发打起的小络子,语气轻柔:“袖袖,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呀。”
“我跟他说,你许的愿望太大了,哪怕押上我的所有灵魂和功德,都实现不了你的愿望,我会死的,”甘灯晶莹的眼睛里映着献祭阵法上的朦胧黑雾,她的语气轻飘飘的,“我求了他很久,他一直没有说话。”
“我曾经想要活着,所以,在苦苦乞求他无果之后,我找到了曾经救过的很多人,请求他们向我许愿,让我可以拒绝其他人的愿望,只要一个愿望,只要一个愿望就可以……我拉着他们的衣裳,跪在雨里,一个一个求他们,但是没有人答应,有的人跪下给我磕头,让我放过他们,他们不能没有我。”
“我想要自由,想要拒绝的权利,并不是想要他们的命,我所求并不过分啊。”甘灯笑着笑着,忽然有点想哭。
即使已经经历遥远岁月,但再次想起那一段记忆,甘灯还是觉得失落难过,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说:“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帮他实现愿望。”
“但是他失败了,他现在还是普通人。”蔺绮想起刚刚在城主府里看见的城主。
甘灯弯起眉眼轻轻笑了一下:“也算不上失败啦。”
“天道赐给仙鹿一族的权柄确实不能完全实现他的愿望,但是那个来自仙门的人会很多古怪的邪术。”
“那个姓殷的修士做阵法偷走了我的本体、修为和灵魂,这些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再加上我能让人心愿成真的能力,虽然不能让他真得成神,却能让他以凡人之躯,迈入化神境界。”
“他是化神主将?”蔺绮心中一凉,险些失语。
她拧眉,疑惑问:“但是他之前不是化神。”
“他能在月圆的那几天,做一阵短暂的化神境,剩下的灵气修为,都是那个修士的报酬,他当初应该不知道,不然或许不会同意,”甘灯说,“我死之后,他快活了一段日子,我死了,他得偿所愿,他应该很快乐的……”
甘灯说着,眼眸中浮起些许脆弱的迷茫。
她叹了口气:“可惜,后来他没能力应对一次又一次的魔潮,他向仙门求援,仙门并不相信我会死,所以不愿意派弟子来。”
“那段时间,春水城里魔物泛滥,春水城百姓一个一个死在他面前,朝廷问责的诏书一封接着一封,再后来,没有人在意春水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却承担不起变故,城破当日他堕魔了。”甘灯笑着,语气却有点难过。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该这样的。”甘灯语气怅惘。
蔺绮已经完全确定了。
照她这样说,城主就是第四次魔潮的化神主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今夜正好月圆。
“你怎么知道。”蔺绮问。
“仙尊跟我说的呀。”甘灯答。
“他还说什么了。”蔺绮紧紧抿唇,“姐姐的修为全都散尽了,还想做什么,难道想杀城主吗。”
还有,少年姐姐现在只是合道,若是城主报复他怎么办。
蔺绮心中泛起一阵焦灼的燥意,她一下子站起来,重重敲了敲紧闭的石门,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空旷的落寞。她眉心紧缩,召出收光剑。
甘灯轻柔的语调在空间中扬起,带着点笑:“仙尊怎么会在意小公子呢。”
蔺绮回头看她。甘灯揉了揉脸,支着下巴,回忆道:“唔……他之前说过,秘境里有个不得不死的人,为了困住那个人,仙尊把秘境里外的通道切断了,听说仙门弟子有玉牌可以连接秘境内外,应当不能用了。”
蔺绮心中惊讶。
甘灯又道:“不过,哪怕外面有你在乎的人,你也不用害怕他出事呀,仙尊既然参与了,应当不会让任何人死在这个秘境里。”
“他既然能保证所有人不死,为什么还要把我困在这里。”蔺绮握紧剑柄。
收光剑长三尺,剑锋凌厉,在蔺绮的控制下,直奔石门而去,只听一声“铛——”的刺耳声响,古旧石门上扬起滚滚尘埃。
蔺绮被呛得咳嗽两声,挥挥手掩住口鼻,定睛去看,门上一个缺口都没有,石门高大,稳重又冷漠地矗立在蔺绮眼前,很是压人。
“或许是怕你受伤,毕竟外面很危险。”甘灯说。
似乎是为了应景,松云庭上空,忽而传来一声尖锐的嚎叫。
随之而来的,是重物猛地坠地的声音。
这一处隐匿空间之外的土地,混乱、焦灼、失序、吵闹,明明抬头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但蔺绮还是仰头往上看,湿哒哒的石砖横亘在顶墙上,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蔺绮扯出一抹笑,有些讽刺道:“姐姐这么在乎我,我应该高兴吗。”
“你在生气吗。”甘灯有些疑惑。
蔺绮眼睫眨眨,又重新找个干净位置坐下,她低着头,看起来闷闷的:“没有,我怎么敢生姐姐的气。”
甘灯喂了她一颗蜜饯:“你现在只是练气呀,袖袖。”
蔺绮舌尖一勾,蜜饯抵住软腭,她冷静下来,她垂眸,鸦睫垂下:“你说的对,我现在只是练气。”
灵气没有恢复的情况下,姐姐不会让她出去的。
她手上动作不断,一张又一张接着画符,与此同时,不断运转体内灵气。
灵池中的灵气不断再生。
“砰——”
三张归一符猛地炸上石门,轰隆的声响响彻整个密闭空间,滚滚浓烟散去,石门开了一个小缝。
蔺绮眼前一亮,提剑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望献祭大阵中间的甘灯。
——她一身红嫁衣,跪坐在阵法中央,黑雾之间,眉眼弯起一直笑着。
蔺绮摩梭了下剑柄的纹路,她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可能有点冒犯,但我还是想知道,现在向你许愿需要以生命为代价,这是你的报复吗。”
甘灯没答,反而问她:“倘若真是报复,你会觉得我是邪物而杀了我吗。”
“我修为太低,杀不了你。”蔺绮觉得她的问题十分不合理,漂亮的眸子里充满冷漠,明明是乖乖软软的语气,听起来却让人觉得陌生,“而且,这件事与我无关。”
甘灯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吗。
“春水神灵已经不全然是我了,他许下了愿望,他也是春水神灵。”甘灯说,她身上一直带着一种飘渺而神秘的气质,好似空山幽谷中连绵不绝的青绿草木。
蔺绮有点不能理解。
甘灯抱着装蜜饯的油纸,浅浅笑着:“世人供奉祭品召唤我,我依然要实现他们的愿望,我实现愿望,祭品属于他……唔,或许不属于他,属于那个姓殷的修士。袖袖,你知道的,乌山神祠有很多奇怪的东西,可以达到奇怪的效果。”
“祭品有什么用。”蔺绮问。
甘灯叹了口气:“仙道清苦,大道不穷,修炼破境很难,有的人就会直接抢别人的修为啊,秘境里年轻的天才这么多,他们都很吸引人呢。”
无论对殷无相,还是对城主来说,都很有吸引力。
“尤其是你,身怀符道道种,或者仙尊,仙尊的少年分神,天生仙骨,修为深厚……”甘灯给她举例子,蔺绮打断了她。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蔺绮离开前问她。
甘灯眨了眨眼睛,笑吟吟的,献祭大阵慢慢运转,她身上的鲜血越流越多,鲜红的血液渗入阵法缝隙。
阵法上空,不详的气息越聚越浓,她脸上有些苍白,摇摇头,发尾轻轻甩了甩:“不用啦,我现在走不出这个阵法。”
她拨了拨长发,语气轻柔悠扬,说了句语焉不详的话:“只有死能让我自由。”
蔺绮走出这片安全却漆黑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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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城主府。
蔺绮御剑飞到城主府的时候,原本精致热闹的府邸,已经完全沦为火海,焦曲的火舌攀上木制屋檐,枯黑的烟屑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糟糕的诡异大雪。
“轰——”
蔺绮刚进城主府大门,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斧重重劈下,巨大的阴影瞬间压下来,人形魔物猩红的眼睛像鲜血染就的。
蔺绮侧身一翻,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背抵墙,斧头横劈的地方,石板路上开了个巨大裂口,扬起的尘烟险些迷瞎人的眼睛,蔺绮迅速翻身站起,甩出一张归一符,符纸如利剑一般,砸向人形魔物的眼睛,一阵耀眼的金光褪去,尘烟滚滚扬起,魔物轰然倒地。
一声尖锐刺耳的嘶喊声响彻夜空。
混乱的脚步声接连而至,房屋倾颓,蔺绮还没反应过来,坚硬的砖瓦哗啦啦砸下。
一只手拉住蔺绮的袖子,蔺绮被扯得险些踉跄,被迫跟着往前跑,呼啸的风声穿耳而过,混着腥甜的血腥气,她拉回自己的袖子,扬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想回来歇歇!”剧烈的声响伴着扑哧扑哧的火焰,只有高声说话才能让人听清。
应鹊河被高空坠下的瓦片砸得鲜血直流,他抹了把额头上的鲜血,嘶了一声。
命运弄人,他想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休息,结果城里比城外还危险。
两人一路跑到一个幽深的巷道里才停下,应鹊河双手搭在膝盖上弯腰,喘了好久的粗气,呼吸才均匀起来,蔺绮靠着灰墙,晕晕的,眼前发黑,有点缺氧。
蔺绮道:“多谢。”
应鹊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
“轰——”剧烈的响音自远处传来,震耳欲聋。
蔺绮朝天上望去。
远处,琉璃塔模糊的影子东侧,耀眼的蓝光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又湮灭,蔺绮下意识握紧剑柄,抬脚往蓝光的方向去。
应鹊河连忙拦住她:“大小姐,那里很危险,您现在没灵气了,还是先躲躲吧。”
“已经恢复一些了,”蔺绮抬眸往蓝光出现的地方,轻轻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那里危险。”
“啊?”
“哦哦,我刚从那里逃出来,很多人都刚从那里逃出来,”应鹊河舔了下干瘪的唇角,手摸上心脏,一颗心剧烈跳动,到现在都平稳不下来,他一直心有余悸,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城主在那儿,而且,那里还有一个奇怪的人,在院子外面……刚开始,我们在院子里喝酒,城主也在,后来城主走了,然后外面就传来很响的动静,一开始没人当回事,后来外面的血流进来了,我们出去看,一个穿蓝衣裳的前辈让我们都走。”
其实少年仙尊说的话并没有应鹊河粉饰的这么委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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