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山南
“我当然到不了那个境界,我今年二十五岁,卦道八重,金丹修为,但是,我幼年就会草木升灵了。”
悠扬的语调像是草野上旷远的牧笛的音响,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和迷惘。
“那年我十岁,在皇宫藏经阁的一本残卷中,发现了‘草木升灵’的影子,”公主殿下侧眸望过来,正午的骄阳落在她空幻的瞳孔中,“我那时太渴望自由了,师妹,你知道吗,人在衣食丰盈时,就会生出许多虚无缥缈的妄念。”
“我厌恶深宫里的经营算计,厌恶母后和教习对我言行举止的规训,我厌恶将自己的一生都埋在这里,喜怒哀乐全靠父皇施与。”
“我站在藏经阁的屋檐上,好似化作一只轻盈的雀鸟,飞出重重叠叠的宫墙,飞过碧湖长天,”她剖析着幼年的自己,叹了口气,“大千世界瑰伟神奇,皇宫太小了。”
“所以草木升灵出现的时候,我请求它选择我,”她指尖沾了一点山茶枯黄的碎屑,“倘若有朝一日,我的白骨枯化成灰,我希望它飘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而非埋入皇陵。”
“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蔺绮说。
“是啊。”
容仪章笑了下,又说:“但人都是贪心的,如果能一直活着,谁又希望死去呢。”
蔺绮点了点头,心想确实,譬如她,符道也要,剑道也要,雪河和梅山也都想修。
“能跟草木共感,知道天下草木所见所闻,师姐难道不觉得混乱吵闹吗。”蔺绮有些好奇。
容仪章说:“确实会,看得太多听得太多,会损害神识和寿命,所以平日里我基本不会用这道法技,只有需要的时候,我才会和世间草木共灵。”
温软的声音落下来,带着淡淡的笑意:“需要的时候?”
“譬如昨日,”公主殿下语气温和,“你离开后,容涯仙尊现身,和乌山大祭司打了一架,他们两个像是认识。”
容仪章知道自己想来问什么?
蔺绮垂着袖摆,轻拈了下指尖,她思忖片刻,尾音上扬,轻声重复:“乌山大祭司?”
“是。”容仪章颔首。
她眸中清光一闪,她刚刚提起容涯仙尊时,蔺绮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知道她离开后,容涯仙尊会出现?她和仙尊果真认识。
容仪章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把昨夜蚀金窟里的动静一五一十告知她。
少顷,眼前的红衣少女搁下杯盏,笑说:“师姐,我们打个商量吧。”
“出了秘境,我希望知道有关乌山的一切,过去,现在,将来,我都要知道,”蔺绮仰头,湿润漂亮的瞳孔映着璀璨昼光,她的语调轻轻软软,轻歌漫颂一般,“作为交换,我可以帮师姐活下去。”
容仪章刚刚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等这句话。
她松了一口气:“好。”
她犹豫了一会儿,遥遥抬头,问:“改了之后的生符和斛灵仙草一样吗,可以延续多少年寿命。”
蔺绮拿起鲜红氅衣,系在身上,她站在门口往回望。
正午的光影打在她莹白的侧脸上,红衣少女眉眼弯如月牙儿,清透水润的漂亮瞳孔里,流出些又甜又软的稚气:“师姐何必在意这些呢,只要我想,您就会一直活下去。”
听起来像是童言无忌的孩子话。
容仪章却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她真得可以做到。
公主殿下怔在原地。
她想,蔺绮可真漂亮啊。
**
蔺绮并没有在这里多待。
她推开门时,看见蓝衣少年孤零零地转来转去,垂头耷脑的,活像一只孤独小狗。
江梅引和蔺浮玉让他喝茶,他也不去,就站在院子里巴巴望着木门,等蔺绮出来。
——又乖又可怜。
蔺绮出来后,少年故作漫不经心咳了一声,又恢复到素日高高在上清贵无双的模样,蓝衣袖摆轻垂,他拍了拍漂亮小猫的脑袋,慢吞吞道:“走了。”
蔺绮点了点头,和其他人告别,和少年一起离开。
琉璃台小道上,沿途栽了桂花树,清淡的桂香飘荡在空气中,蓝衣少年问:“去哪儿。”
蔺绮说:“出去找点吃的。”
一路上,她一直在想,原来之前那团黑雾就是乌山大名鼎鼎的大祭司。
乌山神祠的主人竟然是一只魔物,真有趣。
恍惚间又记起,她似乎是听说过乌山神祠的。
在她来临云宗之前,三年前,她问林守:“姐姐去哪儿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林守拈着铜钱,随手摆了摆,摆出个卦阵,他语调散漫:“卦象说,他在乌山神祠。”
姐姐闭关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就是乌山神祠。
蓝衣少年注意到她在走神,不满地捏捏她的耳尖:“你在想什么。”
蔺绮摇摇头:“没什么,我们上街逛逛吧。”
这些事,姐姐既然没告诉她,她就当不知道好了。
昨日闹出那么大动静,蔺绮近期不打算再做什么。
必然有人开始怀疑她了,单单监视她的人,她刚刚就发现了不下三个。
此后两日,蔺绮便同少年一起,在城中四处玩耍,顺便找找那只因为惧怕少年,而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雪白幼虎;空闲时,还不忘练梅山剑法。
这一日,日头初升,即使远在琉璃台,蔺绮都听见了城门口喧嚷吵闹的动静。
天边黄沙席卷,冷风萧条,又是一次魔潮。
少年耷拉着眼皮子,薄蓝色的瑰丽瞳孔中,染上些惺忪倦意。他揉了揉眼睛,霜蓝袖摆垂曳而下,露出一截冷白劲瘦的手腕。
少年临窗站着,微仰头,望春水城结界外烧起的云霞,幽幽冒出一句:“昨天那条街还没逛完。”
蔺绮:“……”
蔺绮:“要出去拿分。”
少年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丧丧的,他撇过头:“哦。”
第70章
蔺绮确实要出去拿分, 但这在她心里,其实不是最要紧的事。
她这两天在研究梅山剑法,城外如浪潮般汹涌而来的魔物, 就是最好的磨刀石。
出城路上, 她和林清听一起, 走了一遍昨天没逛完的那条街,凭着记忆找到昨夜打烊的一家茶饮铺子,给少年买了一竹筒的青竹酒和新鲜杏子。
“叮当——”
两颗灵石被扔到铺面上,转了几圈, 发出清脆的响音。
少年把手伸回霜蓝袖摆中,悠悠然走在喧嚷的人流中,乌黑顺滑的长发如绸缎一般, 随着他的轻快脚步一下一下轻摆。
他似乎很喜欢热闹, 隐入人间烟火中时, 身上那股高高在上的骄矜气息都收敛了些, 变得柔和慵懒。
即使城外有魔物攻城, 城内却还是一副安定热闹的景象。
街上游人如织, 空中飘着小贩悠长的叫卖声,轻暖的阳光给整座城池都抹上些许微醺的醉意。
而城外,已然成了人间炼狱。
烈火焚烧干枯的杂草,粗粝的尘沙之上响起刀戈的碰撞声, 火烧火燎的黑烟中弥漫着呛人的辛涩,旷远的沙地荒土之上,遍布魑魅魍魉。
“呕——”
一团黑漆漆的不明物种滚到他面前, 在蔺绮的目光下, 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
蔺绮往后退了一部, 微眯起眼睛。
距离上一次魔物攻城, 已经过了两日。
整整两天的时间,蔺绮相信所有人必然都已经知道玉牌失效的事。今日能出来的要么是不要命的狠人,要么是有实力的高阶弟子。
显而易见,眼前这个是不要命的那一批。
蔺绮垂眼,对着那黑漆漆的一只混乱生物,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应鹊河。”
“咳……”他又吐了一口血,听见蔺绮的声音后,他的手指抖了抖,随即猝不及防重重咳起来,像是肺部漏风,喉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应鹊河抬头,睁着两只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大……大小姐。”
蓝衣少年咬了一口酸甜杏子,带着审视的目光幽幽看他,待确认这只黑漆漆的古怪东西只是一个没用的练气,并且是个货真价值的废物,和自己比都没法比之后,对他的态度也稍显和善,纵容了漂亮小猫和他的交流。
蔺绮蹲下,轻轻戳了戳他身上破烂的衣料。
她眉眼轻弯,情不自禁笑出声:“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是遍体鳞伤的样子啊。打不过就待在城里啊。”
应鹊河挠了挠头:“虽然打不过,但是只要能多给那些魔物留几道剑伤,就算是我的进步了,我天赋不行,只有迎难而上,修为才能有所进益。”
“大小姐,”应鹊河语气带了几分雀跃,“不瞒您说,我这几日每天都在外面找魔物历练,到现在,我已经隐隐有突破的感觉了,没准不久之后,我就能突破练气七层了!”
练气七层?
蔺绮了然,她心想长见识了,原来练气要一层一层升。
她对这件事没什么经验。
一来,她没正经在仙门待过,对许多常识都不了解;
二来,她是直接从练气跳到筑基的,大抵是有符道加持,她的境界根本配不上她真正的实力,所以一旦进入正统仙道,真正开始升阶后,她升得就格外容易。
“真的吗——”糯糯的声音。
蔺绮仍然露出一副惊喜模样,鲜红袖摆掩唇,清润瑰丽的瞳孔折射出橙红的火焰,温和注视着应鹊河。她语调温软,眸中带笑:“太好了,你肯定可以的,恭喜。”
应鹊河羞赧一笑。
他当然知道,练气七层对大小姐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但听见她欣喜雀跃的话,心头还是涌出一股暖意和感激。
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愿意和他分享喜悦的人,即使这点喜悦听起来微不足道、贻笑大方。
蓝衣少年咬杏子的动作顿了顿,他居高临下睨了应鹊河一眼,目光微移,把眉眼弯弯的漂亮小猫纳入视野,少年有些诧异,小小声嘟囔:“我都化神了。”
很轻很轻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别扭的不满。
可惜他还咬着杏子,周围又实在吵闹,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蔺绮和应鹊河的交谈并没有持续多久,战场上有医道弟子四处捡人,很快就捡到应鹊河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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