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中鱼
李星火点点头, 心情却有些复杂,他本来打算用武力硬取,结果那小子却主动提议跟自己交换。
皇帝提出用李七庄的消息交换裴倨的消息,李星火当然同意,就算把李七庄的消息告诉皇帝, 他也做不了什么, 一个在仙域,一个在大梁,就算是御剑也要日夜不休地赶路也要一天一夜, 两地之间的差距又何止路程上遥远。
让李星火意外的事情是,皇帝始终安静地听着他说话,不曾打断,也不曾盘问什么, 从始至终,他只问了一个问题——李七庄现在过得怎么样?
临走时,李星火还是回头问了一句:“诶,你跟李七庄是什么关系?”
皇帝的回答显示沉默。
大梁现在这位掌权者, 因为是傀儡上位,年幼时手中没有可以依仗的贤臣, 为了夺回应属于自己的权力,他重用奸佞、宦官, 设立各种机构……一切一开始也只是为了跟摄政王抗衡。
东西厂的宦官一朝得势,便像饿了三天三夜的野狗一般,敏锐地抓住机会,他们很快学会以皇帝的名义奴役百姓,提拔自己党派的官员。
于是大梁国势衰落,朝□□败。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偏偏锦衣卫纠察极严,但凡当众提起一句朝廷的不是,全家老小必会被投进大牢,无一幸免。全国几处出了聚众起义的大乱子,白荷教也是在这时候逐渐壮大起来。
随着手中权力的扩大,皇帝逐渐不满于现状,为压制国人的不满,任用更多官员监视口出怨言的人,发现就立即杀死,引得国内各项矛盾愈来愈尖锐。
大梁341年,白荷教多次组织针对皇帝的刺杀活动,但是大多失败,反而险些暴露出自身。皇帝也因为长期日夜杯弓蛇影,性子变得越发阴翳、古怪多疑,因为白荷教跟前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几年大梁对女子的管束也就越来越深刻,像是某种程度上的报复一般。
几年下来,他手里沾的人命越来越多,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死在李伯羽手里的人早就数不清了。
而现在,他却愣了愣,想起记忆深处那个时常抱着自己哼童谣的身影,她最后留给李伯羽的印象,是两道满是恨意、死死盯着父兄的目光。
他声音晦涩道:“……她是我长姐。”
李伯羽下意识不去想,当李七庄看到现在的自己,又会有怎样的目光。
李星火挑了挑眉,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他已经放心了,毕竟这小子眼里的情绪明明白白地在说,他不会做什么对李七庄有害的事。
……
李星火收敛思绪,回答司吉月的问题:“有消息了,裴倨在明月山出现过。”
“明月山?!”司吉月猛地抬起头,“是师父故乡吗……?”
“走吧,”李星火眼里罕见地带了点笑意,“替师父回去看看。”
一路翻山越岭,当天下午两人便来到了目的地,司吉月对周围的一切还满是好奇,兴奋地东张西望着,李星火却对这里熟悉至极。这里的风景,这里的山和海……一切还是他小时候曾经见到过的模样,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两人给乡长出示了天罚者的令牌,又拿出几块灵石,作为外乡人住了下来。
大抵是同乡同源的人在长相上难免带几分相似,短短几天,司吉月就见到了许多和沈灼洲气质极为相仿的人,不论男女,他们身上都透着一股祥和宁静的从容感。
司吉月很喜欢这里,很快就在村里混成了孩子王,一群嘴里掉牙的小孩子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老大!”,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司吉月幼稚的虚荣心。
两人也在乡长的陪同下,去裴倨出现过的地方调查,从明月山得到的情报和上一处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裴倨依旧是以一头白发的形象出现,村民们也自然而言地认为他是个月族。
只是裴倨似乎在这里多留了几天,给明月山留下了很多东西,他做了很多事,那段日子里,不管谁来询问什么问题,裴倨都能给出完美的回答。
这也是为什么这里的人对待司吉月格外友善。
尽管这里的生活轻松恬静,李星火的脸色却没什么好转的倾向。
人人提起裴倨都是推崇至极的语气,好似他是大罗金仙下凡,无所不能。
李星火神经越发警惕,司吉月却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
“你再好好想想,‘全知全能’的究竟是什么?”李星火脸色凝重,“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在……”
“造神……?”这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又恰如黑夜里一道惊雷。
“……我们要做点什么吗?”司吉月抿了抿唇。
“裴倨在这里现身已经是半年前的事,那么他怕是从一年前就开始谋划这件事了,”李星火眸光微闪,眼里迸发出兴味,“好小子……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城府倒是不浅。”
李星火摸着下巴,“哼,现在看来,被玄阴会掳走的事估计也是他自愿的了。”
司吉月忐忑问:“你不会去揭发他吧,师兄……?”
“小傻子,我揭发他干什么?”李星火瞧她一眼,看着小孩脸上欲盖弥彰的神色,笑了,“而且咱们现在也还是被通缉的人呢。”
司吉月放心了,也蹲下来,和李星火一起看地上的蚂蚁,他嘴里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嚼着微微带点甜意的草根,司吉月也有样学样,揪了根狗尾巴草慢慢嚼。
李星火看着自家看上去不怎么聪明的师妹,忽然心情复杂地问:“小宝……卷轴你打开看了吗?”
司吉月抬头看了李星火一眼,微微翘起的嘴角重新耷拉下来,她沉默地点点头。
李星火抬头看了她一眼,就知道这小孩完全没往深处想,他叹口气,拍了拍师妹圆圆的小脑袋。
虽然平日里对勾心斗角的事不感兴趣,但李星火毕竟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人,他耐着性子把现在的情况一点点掰碎了讲给司吉月听:“自从三百年前开始,月族在仙域就只剩下祝福一个作用,大多被世家豢养着,同时四大陆开始流传月族都是不祥之人的谣言,你现在应该也能猜到这些谣言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了。几百年下来,月族在四大陆早就变得人人避之不及,他们没有了生存空间,便只能迁移进仙域,于是所有的月族就被顺利收拢进世家的掌控范围里。”
“不论是刺杀大祭司,还是假扮月族在四大陆做这些‘好事’……其实都是为了你吧?”李星火脸上带了点打趣的意味,“这小子就是你那个‘去世的未婚夫’?”
司吉月有点害羞,忍不住咧出一个笑,忽然又想起裴倨曾经说过的话,于是便点点头告诉李星火,“裴倨说,十年之内,仙域的灵力就要枯竭了。”
李星火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思考,轻松的表情一点点消失,神色惊疑不定,低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他要这么急着布这个局,灵气枯竭,灵气枯竭,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司吉月听得一头雾水。
李星火紧锁着眉头,对眼前心思单纯的小傻子解释说:“要是灵气再一次枯竭,仙域为了避免重现千塔山之乱那样的丑事,五宗说不好会再次拿月族填埋灵脉!到时候不仅仅是你,所有月族恐怕都得死……怪不得他们要养这么多月族,原来是在等这一天。”
司吉月蹙起眉头,问:“那……把月族人带到四大陆,离开仙域可以吗?”
李星火冷笑起来,眼里写满了对几大世家明晃晃的厌恶,“按照现在四大陆对月族避之不及的态度来看,他们必然不会接纳月族,好啊,真是好得很,环环相扣,真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司吉月的想法还很乐观,“可这毕竟是假的,现在还没有到那一天。”
“真要是到了那一天,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吗?”李星火看她这副不着急的样子,忍不住上火,“在仙域里,作为一个能修炼的月族,你就是个活靶子!四大陆也不是你能久居的地方……”
“为什么?”司吉月打断他的话,不服地为自己辩解道:“他们也不讨厌我啊,我……”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李星火淡淡地说,“就算有一个裴倨,沧溟界这么大,他所做的一切也就相当于蚍蜉撼树罢了。”
司吉月皱了皱鼻子,“这么说的话,不就只能等死了吗?”
李星火往她后脑勺拍了一下,“别说这不吉利的话,要是真有什么事儿,你师兄我,还有咱们师父不都还没死吗?这些都不是小孩该操心的事儿,你不用管。”
“……但是我不想走别人给我安排的路。”司吉月嘟嘟囔囔。
“行啊,等你什么时候能打赢我了,”李星火哼笑一声,“我就不用管你了,爱去哪儿去哪,省得在我跟前烦人。”
“趁你受伤,现在说不准可以……”司吉月一边拔着地上的草,一边偷偷瞟了李星火一眼。
李星火:……
在两人来到明月山大概一旬左右,一天清晨忽然有驿站派小吏来向山上的百姓宣读文书,司吉月和李星火都没有去听,当天他们从山上下来以后,就从村民的议论声中得到了一个消息——大梁换皇帝了。
更多的消息是李星火到官府里打听得来的,据说春宴当晚,白荷教再一次在城门暴动,与此同时,宫殿内的摄政王王妃当众将一把匕首刺入了皇上的胸膛,虽然侍卫赶来抓捕了安柏慧,但是皇帝的伤势已经无力回天。
在一众喧哗声中,李伯羽死在了金碧辉煌的大殿上。
在这个边远小城中的茶馆里,台上的说书人将远在盛京的这场宫变讲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台下众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唯独乔装打扮的两人眉头紧锁,司吉月一遍遍摸着手里的杯子,脑海中一片混乱。
第86章 走剧情
李伯羽死后, 摄政王被群臣名正言顺地推上了位,相隔十几年,他终究还是让自己坐上了这个位置。
白荷教的□□也在皇帝死后被安抚下去, 没有百姓被伤及无辜。
原摄政王王妃,安柏慧被收归死牢。
虽然没有夫妻之情,但是这么多年的盟友不是作假, 陆文山有意放她一命,但是很快就有群臣死谏,豁出性命也要让皇上下令处死这个乱臣贼子,以作警示。
就算提出这件事的人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老臣,陆文山也不愿意被人胁迫, 但是偏偏几个世家联手施压, 让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从前这个位置为难的人是李伯羽,现在这番滋味轮到陆文山了。
主动帮他做出决定的人是安柏慧。
她主动提出了赴死的请求,作为交换的条件是陆文山要允许白荷教的存在, 要允许大梁的女子拥有和男子一样读书、出门的权利。
陆文山沉默良久过后,同意了她的请求,他的保证是在十年之内完成与安柏慧的约定。
处刑的日子安排在正午,地点在菜市口, 为了达到警示的目的,就必须要很多人围观,都是平民的菜市口成为了最佳选择。
安柏慧不知道陆文山未来会不会履行两个人之间的约定,但是她的确看到台下围观的人潮当中零星有几个女子, 也有几个孩子。
安柏慧慢慢地闭上眼睛,感受着春天和煦的阳光, 草长莺飞,这么好的日子, 却是人生中的最后一天了……
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体会到什么叫作“凡事皆是命,万般不由人”,安柏慧争了一辈子,从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读书,从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被灌输“复国”的执念,一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安柏慧从来没有低过头。她那犹如天鹅般高傲的颈子,永远高傲地扬着,从未弯下过片刻,安柏慧睁开眼睛,直直地面对着高悬于她生命之上的寒芒,那剑上的冷光和刺眼的日光一起让她有种晕眩感——一种陌生的,名为“恐惧”的情绪在她心底悄悄蔓延。
此刻她面对着自己的懦弱,安柏慧想,自己确实是害怕的,她其实想要挪开视线,想低下头,但是她转瞬又想到台下还有很多年幼的孩子们在看,她很想给她们留下点什么。
可是现在安柏慧实在太累了,以至于她在刀剑寒冷的寒芒前暂且闭上了眼睛。
在这短暂的三四秒内,过往短暂的一生飞快地从安柏慧脑海中闪过,她一如往昔流失的岁月,那些此生再也不能见面的人,小院里的花草,枯萎在春季来临之前的树木,最后是李伯羽死前惊骇的脸……
本来以为放下一切的结果是自己想要的,但是安柏慧忍不住质问自己——你真的甘心吗……?
她心里毫无回响,就像是火山爆发之前的死寂。
安柏慧猛地睁开眼睛,咬牙注视眼前那道冷光,与此同时,十几年来一直呼啸在自己心底的声音狰狞地朝她呼喊——我不甘心!
安柏慧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生,其实从没有一天真正属于她自己,一辈子为了“复国”,经历了多少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明明还想再抱一抱兰姐儿,还有家里另外两个小丫头,她们并不是自己所生的孩子,可是她们喊她叫作“娘”……
行刑官双手合执长刀,眼看那寒芒就要向安柏慧的脖颈上砍去。
一阵萧肃的风被掀起来。
围观的人群中里忽然冲出了一把剑,剑上不着任何花纹,唯有剑柄上系着一条红缨,握在那双洁白的手中,恰犹如雪中红梅一般夺目。
持剑者一头银月般的头发在阳光下被映得像皎洁的白雪,未做任何遮掩,高调张扬。
司吉月持剑砍去安柏慧手上的枷锁,干净利落地抱住她的腰,直直地向着天空中跃步而去。
她身法极快,一系列动作下来,侩子手和台下的围观者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安柏慧预料中的疼痛没有来到身上,再睁开眼时看到的是下面一堆惊愕仰着头的路人,那些人都宛如棋盘上飘渺的棋子,一点点离她们越来越远。
与之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一只扑闪着羽翅,于天空正中央划过去的、自由的云雀。
“你……!”
“哟!”司吉月刘海被风吹得乱飞,冲安柏慧咧着嘴打招呼,她一边御剑飞行,一边挠着脸颊,含着笑意的目光微微闪躲,不好意思地说:“咳……虽然说是走了,但是我们还是没忍住……回来看了看。”
司吉月扶着安柏慧的胳膊,让她站定在剑身上,“你也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对我们修仙者来说,这点事实在不算什么。”
安柏慧只是定定地注视她,风声萧萧,她眼里有很多司吉月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司吉月被她看得脸红,剑也飞得忽高忽低。
两人比预计中更快地到达了目的地,安柏慧始终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两人相交握的手潮湿了。
一滴一滴的眼泪砸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