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黎
但管它呢,她乐意。
千金难买她乐意!
珠珠飞手而去,像扔一块破布把琼犀公主扔向衡道子。
华美的羽毛从她身上褪去,耀眼的灵光从她皮肤暗淡,无数的血从她皮骨崩裂的妖体涌出,但唯独不变的,是她永远明亮熠熠的眼睛。
“衡道子!”她甚至还笑,那么恶劣的、乖张的、可又那么堂堂正正的,高傲灿烂的大笑。
“我把你的宝贝还给你!”
“我欠你的,就都还给你了!”她大喊:“我全都还给你了啊!!”
苏家人没有不还的恩情,这一次之后,她可再也不欠他啦!
等她涅槃再回来,她谁也不亏欠,她问心无愧,她可以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大杀四方,人挡杀人,神挡杀神,凡她所过,全都是她苏家北荒的道理!
那是什么样的痛快!
那是什么样的痛快?!!
珠珠想想就好高兴,欢快和雀跃飞上她的眼角,将她妆点成最神采飞扬的模样。
她咧开嘴巴大笑,用力挥动燃烧残破的羽翼,像一道流光义无反顾冲向天门。
她听不见身后无数人的吼叫惊呼,她看不见天尊几近欲裂的目光。
她要把身后的一切都抛下。
羽翼烧尽的那一刻,绝色的凤凰少女猛地一跃,跳过天门。
她的衣角擦着天尊的掌心划过,布帛伴随最后一寸凤火,在长者手心炙烧出一道焦黑痕迹。
少女一跃而出,凤鸟化作纤长的人形,如陨落的星光横冲而下。
“轰——”
下一刻,天门巨声震响,在最后一道天罚中彻底塌为废墟。
天尊耳畔嗡嗡作响,所有人都仿佛听见少女最后猖狂的大笑声:
“衡道子,再见啦!”
“六合神州,早晚一日,等着我回来啊!!”
“……”
天尊在天门前,伸手抓了一个空。
他手心烧痛,他张开手,手心焦黑的伤痕,一点残存的大红布帛,浓丽得像血。
天尊怔怔望着坍塌的天门。
【衡道子!我可把你的宝贝给你了】
【我欠你的都还给你】
【——衡道子,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啦!!】
“!”长者眼前倏而昏白,像一股巨力将他迎面击溃,他仰头一口腥血喷涌而出。
惊雷都骇得伏低,只见这当世神州的太上衣袖趔趄,大口大口呕血,双目赤红,从喉中几如肺腑俱裂挤出:
“——苏珍珠!!!”
第三十一章
公子。
珠珠在昏迷中好像闻到了一股禅香。
她一闻就觉得熟悉, 她娘亲身上就总有这种香气。
她娘是西方三生天大藏湖里的佛莲所化,后来嫁来北荒,身上也永远有浅浅的佛香,那实际是很清冷的味道, 但小孩子才不管, 小孩子只知道那是娘亲身上的气味, 只觉得超亲甜超好闻。
她小时候窝在娘亲怀里,在闻各种甜甜的花香果香之前, 却最先习惯闻的是这种清淡的苦香。
这种久违的熟悉的香气笼罩, 珠珠的心莫名一下安定了。
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轻轻在她额头拂过,她神志昏沉, 几乎是本能伸爪子去抓,就抓了满手轻软的布帛。
小姑娘细白布满血疤的手指抓在袖口, 跟小兽似的, 一抓就用死力不松手, 顿时蛮横抓出无数细密的褶皱。
“这个小姐姐好可怜, 受了这么多伤…”
“是啊,看着就很疼,还掉到湖边,幸好没落进水里,天渐渐冷起来, 在水里泡一会儿伤寒就完蛋了。”
“那可不, 也是她运气好,遇到了咱们家公子——呀, 她抓到公子的袖子啦。”
一个年纪不大的不知是书童小厮的惊呼声, 忙过来想把珠珠的手挪开, 但居然没掰开, 珠珠身上都是伤口他也没敢使劲掰,当即气到了,气鼓鼓道:“这什么人啊,抓得这么紧,公子一会儿还要出去宴奏呢,新换的衣服袖子都要拽坏了。”
布帛轻轻晃动,不知那人做了什么反应,那书童的动静立刻小下去。
那禅香更近了,有什么在她手背轻轻点了点,珠珠感觉到轻软清淡的触感。
不知为什么,被他手指碰这一下,像平静的水面被点了一记,从那里徐徐泛开涟漪。
砰。
昏沉中的小鸟胸口里小小那颗鸟心脏好像跳得快了下,手指不由自主松开。
“唔…总算松开了,完了,公子的衣袖还是脏了…”
“伤口结痂前,别给她沾水。”终于响起一道清和的声音,像山间潺潺的泉溪,一响起,所有细碎嘈杂声都消失了。
屋里所有人都像安静下来,乖乖听他说话。
郎君的声音轻浅,无急无缓,不带什么喜怒,但绝不会叫人觉得冰冷,是一种很玄妙的清冷温淡:“若这几日还不醒,拿手牌再去百草堂请大夫来看一看。”
“好的公子,我们都晓得的。”
“给小姐姐炖碗鸡汤补一补。”
“笨蛋!你忘了刚把你救回来时候给你喝过鸡汤嘛,刚生大病的人不能喝鸡汤,虚不受补知不知道,钟姐姐去熬小米汤了,一会儿咱们拿汤勺给她喂点。”
少男少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但再没听见那位“公子”开口了。
珠珠只听见轻微的滚动声,像什么木头的轮子在地板轻轻转动。
禅香渐渐淡了,那位“公子”温默而静谧,像一缕清逸的流云离去了。
珠珠努力想睁眼,沉重的眼皮子也没睁开,她脑子越来越晕,眼前一黑彻底晕过去,到意识最后,也没看见他长什么模样。
·
珠珠真正醒来已经是五六天之后。
“珠珠,珠珠。”符玉轻柔的声音唤醒她:“醒来了,我们到人间了。”
珠珠睁开眼,入目是垂下的浅色帷纱,微棕素木色的床棱,没有雕嵌什么花纹,但边角都包得很细致。
珠珠下意识想抬手,就疼得一嘶。
她全身巨痛,到处包裹着雪白绷带,皮肤骨头火烧火燎,嗓子像在着火,她一张嘴,好像就能冒出烟来。
外屋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趴在桌边默写乐谱,见珠珠醒过来,忙惊喜道:
“醒啦!醒啦!”
两个小姑娘从椅子跳下来一个向珠珠跑来,另一个扑腾短腿跑出门去,远远听见奶声奶气喊:“钟姐姐钟姐姐!那个昏迷的小姐姐醒啦!”
珠珠努力睁着大眼睛,对上一张梳着羊角辫的萌萌大脸蛋,她瞅着珠珠,小脸皱巴起来具象化露出“好痛”的表情,小声问珠珠:“姐姐,你能喝水吗?”
珠珠:“…喝。”
小朋友扭头跑到桌边踮脚倒了杯水,刚要把水端起来,一声惊呼:“可是,水好烫,姐姐你等会儿吧。”
“…不。”珠珠发出快要被渴死的声音:“不怕…渴,喝,立刻…”
“…好吧。”小朋友只好捧着水杯再跑回珠珠旁边,有点纠结怎么喂给她,最后小心翼翼捧到她嘴边倾斜一点弧度。
门口噔噔出现几个少女簇拥着个二三十岁年纪的年轻温婉女子,看见这幕瞬间瞳孔地震:“小九!那水刚烧开——”
一片人仰马翻,半刻钟后,珠珠还是撅着嘴巴喝到了水,被姓钟的温柔漂亮姐姐拿着汤勺喂的。
珠珠喝着水,边竖着耳朵听钟姑娘说话,从她们的话里大概拼凑出情况。
她的确已经进入人间了,这里是在中原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国号是乾,已经昌隆兴盛了两百余年,如今虽然国主年幼,权王当道,朝野内外渐生溃痈,但总体还算个太平年月。
而她现在掉落的地方是位于大乾南方、江南鱼米之乡,是座沿着大河流域衍生出的数一数二富庶大城,叫岚城,整座城池被苏河横贯,凭着南北水运和织绣业而名闻天下,人口稠密,市巷繁华。
这是真的,珠珠透过半开的窗户,就能隐约看见淌淌流过的水脉一角,河岸对面无数错角叠起的绣楼屋檐,她耳朵好,能远远听见外面浮动着无数细密的人声。
她现在住的地方叫清平楼,就建在苏河边上,是一座盛名远扬的琴楼。
这清平楼的主人是一位姓裴的年轻公子,幼年因北方灾荒流落到岚城,本是被大户人家买作戏伶准备从小培养,但谁料裴公子很小年纪就展露出超凡的乐艺天赋,几次在那大户的宴席上艳绝众宾,岚城当地一位很有名望的老乐师无意中听过一次他的弹奏,惊为天人,特地去向大户人家求来他的卖身契,从此收为亲传弟子,倾囊相授,裴公子精通百家融会贯通,十几岁年纪就成为远近闻名的乐师大家,甚至曾为下江南的一位老亲王奏乐,那老亲王爱极他琴音,亲口赞赏“梵音天籁”,赐金千两,更以春秋传下来的重宝焚尾凤琴相赠,那年裴公子彻底名满天下,本欲辞别恩师游历四方,但谁料老乐师病重,很快不治而逝,临终将这座祖传的清平楼托付给裴公子,裴公子便留下来,久居岚城照看清平楼,数到如今已有八、九个年头。
清平楼原是一座茶楼,后因裴公子名声大噪,许多乐行子弟来拜师学艺,又有许多大富贵人家愿以重金礼聘裴公子为西席,教导家中孩儿礼乐,但裴公子生性素淡仁善,不爱奢物,婉拒了诸多荣华富贵,仍留在清平楼,还收养了许多贫民人家无父母的孤儿,留在楼中养育教导,也时常慈济老弱、为看不起病的伤者病者请医施药。
珠珠这次就是昏倒在河边,裴公子正巧从知府府邸家陪宴回程的路上看见她,就把她带回楼中让人照看。
珠珠说自己脑袋磕到了,失忆了,钟姑娘看她的眼神更加怜惜,更把情况掰开了给她细细解释。
好半天,钟姑娘才说完这些情况,温柔对她说:“你的伤太重了,大夫说起码得好好养大半年,你若是没什么要紧办的事,就安心待在这里养伤。”
珠珠的嗓子被天雷劈坏了,声音嘶哑,只能慢慢说:“我…现在没有…钱…”
“没关系,不要钱。”钟姑娘笑说:“我们清平楼所有人都是被收留来的,远不差你一个,多一双筷子的事,平日我们也要正常吃食起居的,你不必多想。”
“……”珠珠听着,心口翻涌起动容。
她下凡来,很大程度是凭一口莽劲儿,就是不服低中廷一头、不服憋那口气,非得争过来才爽,爽的确是爽了,但挨天雷劈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原本还打算着,下凡来肯定会重伤,掉在哪儿就在哪儿原地养伤,找一找人间据说有城隍庙啊丐帮之类的地方躺着,实在不行她在山里边搭个棚子先躺一阵,什么事等伤养好了再说,但没想到,她居然一下凡就遇到这么好的人。
“…谢、谢。”珠珠每个字慢慢吐出来:“…我…好了…会、报答,你们的。”
钟姑娘笑起来,轻柔摸了摸她头发:“公子是活佛菩提心的菩萨,这些年帮了不知多少人,我们仰赖公子恩德,有吃有喝,有容身之所,把余力拿去帮到世上需要帮助的人,是做功德,不求偿还,你不必多想,好好养伤,等伤好了,我们帮你找一找家人。”
珠珠心里默默想,那是必找不到的了,她只有一个刚甩了的老前夫——那要是找到才吓人。
“那个…公子…”珠珠回忆着,隐约回忆出一些光怪陆离的声音:“我好像…抓脏了他的、袖子。”
钟姑娘一愣,笑道:“一定又是裴禹那家伙大呼小叫了,没事,那时你昏迷呢,无意识间的,公子仁善,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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