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黎
第五十章
禁脔。
珠珠背影一下僵住。
不管是衡道子还是秦雍王的事, 珠珠从来都没想叫裴玉卿知道。
作为一只超鸡贼的小臭鸟,珠珠心里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当年她不介意告诉衡道子她和燕煜谈过恋爱的事,因为她早知道衡道子对她挺纵容的, 而且最重要的那时候她俩是政治联姻, 为了北荒安定、为了神州太平, 她谈过八百个男朋友堂堂天尊大人也不会和她解除婚约的。
但裴玉卿可不行。
这大爷是尊真菩萨,他至今没有对她动情啊!
他情丝淡泊, 日益忘情, 要不是她死缠烂打,他早就想甩了她, 现在本来就是她这边剃头挑子一头热,他要是知道秦雍王和她以前有过一腿, 怕不是要高兴得把她当场踹掉, 巴不得送她去和秦雍王双宿双飞。
啊——但凡想象一下那场景, 珠珠都感觉脑门抽跳, 要当场炸掉。
不行!她绝不能被甩!鸟大王绝不接受这么丢人的结果!
所以一定不能叫裴玉卿知道!!
珠珠脑子飞快运转,转过身,拿起油纸包,装作理直气壮的样子说:“怎么了,我在家里待的无聊, 突然嘴馋, 跑出去买糕点了。”
少女举着热腾腾的油纸包,神色镇定, 满脸几乎要冒出正气来, 好像连怀疑她, 都是一桩要伤天害理的恶事。
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 倒是个做大事的料子。
唯独可惜,她有急智,倒忘了,越是装得一丝不苟,越失了本真的反应,反而叫人看出心虚来。
“……”
裴玉卿并未言语,窗外最后一丝余光落了下去,昏影渐落,像菩提叶垂下的蔓叶罩住他眉目。
少女像终于意识到什么,赶紧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腰,弥补般地夸张说:“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她摇尾巴的小狗一样兴奋在他身上拱,絮絮撒娇抱怨说:“你怎么才回来,我给你写了好多封信,你都没有回给我几封。”
是的,她连哪一天晚上吃包子吃撑了这种事都要写出封信顺道来叫信使带去。
少女边说边拆开油纸包,捏起茶糕就要喂给他:“你饿不饿,我听说你回来可高兴了,特地买点心回来给你吃,还热乎的,你快吃点。”
裴玉卿看了她半响,对上她亮软软的眼睛,阖着的唇线终究还是启开,咬下来一小块。
浅青色的茶糕在他唇齿间融化,色泽浅淡柔润的唇瓣像莲花柔嫩的瓣叶,合拢又盛开。
“——”
珠珠本来心虚瞅着他,看着这幕,突然一呆,都忘了心虚了。
“…”她盯着美丽菩萨的嘴巴,盯着一会儿,彻底不心虚了。
小王八鸟又开始发癫了。
美丽菩萨吃茶糕,她就扑去啃人家的嘴巴,非把茶糕喂进人家嘴里,然后她又小兽一样兴奋贪婪去抢,像含软糖一样强吸着人家舌头砸嘛。
裴玉卿的腿能站起来,他原本也不是完全走动不了,只是以前腿旧伤太厉害,不是要紧事时都习惯坐在轮椅上将养,后来被少女多少片桃花瓣喂下去,逐渐好了许多,寻常走动都已无碍,只到底身体底子弱,仍不好久站,也撑不住久力。
少女扑过来,像一头体格矫健的小狼,一只正少年强壮的鹰,她的重量和热情全一股脑扑到他身上,病弱的公子吃受不住,被她推着一路往后退,最后有些趔趄跌坐回榻边。
“——”
珠珠有点满足,又有点不满足。
满足是时隔三个月,又和漂亮老婆贴贴。
不满足则是因为,漂亮老婆的反应好冷淡。
珠珠还是没有搞到最后,因为一路来回舟车劳顿,裴玉卿又清瘦了许多,衣服底下摸着就是一把骨头,珠珠实在没好意思再弄人家。
她恋恋不舍地把爪子从人家衣领收回来,裴公子一直没言语,他的外衫被她拱得解开,发冠松散,却始终闭眼靠在软枕边,这次回来,他手腕多了一串不知从哪儿来的佛珠,明明唇瓣还留着几个她咬出几个小口子,也像一尊玉做的佛,无欲不尘,清冷淡漠。
珠珠好不高兴,又去抱他的腰,蹭到他怀里蚕宝宝一样蛄蛹蛄蛹,抱怨道:“好久没见,你怎么还对我这么冷淡。”
可恶,珠珠这么可爱的漂亮鸟,他居然无动于衷,他比禽兽不如还禽兽不如。
裴玉卿阖着眼,根本不理她,珠珠自己嘚啵嘚一会儿,跟唱独角戏一样,顿时恼羞成怒,伸爪子就去揪人家白玉一样的面颊。
“公子,詹老大人杜将军求见——哎呦。”门外黄大监进来禀报,正看见少女咕唧咕唧搓磨自家菩萨一样的公子,当即一颗老心疼得颤,忙想把这祖宗先糊弄走,连忙道:“姑娘姑娘,公子给您带了礼物。”
珠珠爪子停住,乜一眼裴公子:“他还能给我带礼物。”
“可怎么不是,楚郡那边山多,多野物,桓王送来不少稀奇的野味,整只的麋鹿腿、裹蜂蜜的熊手,甚至还有一头活孔雀,公子知道您喜欢,都收下带回来了。”黄大监热情道:“那孔雀毛羽鲜亮,尾巴展开都有大半个人,您想必还没见过,奴婢这就带人陪您去看看。”
珠珠在天上什么漂亮鸟没见过,才不稀罕凡间的孔雀,她知道是一会儿裴玉卿要和詹老大人杜赞他们说话才把她支出去
——詹老大人讲究老一辈的礼教规矩、不会擅自跟裴玉卿说起她这个主母的“坏话”,杜赞被她狠狠收拾过几次、也足够学会闭嘴了。
珠珠想了一圈,觉得暂时没什么纰漏了,放下心来,继续扯着裴玉卿摇晃:“我不要,我的老婆都不理我,我看什么鸟,我要哭死算了。”
话虽对是黄大监说,内涵分明是在指指点点某人。
裴公子被她哇哇假哭撒泼半天,没有半点清净,终于睁开眼,道:“你想去看就去看,攀扯我做什么。”
珠珠立刻说:“你总算跟我说话了!”
裴玉卿淡淡瞥她一眼:“我乏得很,没气力和你闹腾。”
珠珠莫名觉得他的语气有点不冷不热,但他又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子,珠珠没细想,小舔鸟立刻讨好地摸摸公子瘦了许多的漂亮手背,心疼地亲亲:“老婆辛苦了,我给你啾啾,啾啾就不累了。”
黄大监都看得暗暗咂舌,这样的小祖宗好歹以前没生在宫里,否则不早把圣人敲骨吸髓榨个干净?
裴玉卿被她歪缠亲亲半天,看了看她,神色到底和缓一些,抚摸了两下她柔美的头发,才把手抽回来,道:“去吧。”
珠珠被他摸了脑壳,勉强满意,又磨叽一会儿,在他脸颊啾亲了一口,才爬下榻跑出去了。
黄大监忙叫宫人跟上,又叫身边的小黄门去请几位大人进来,才走到榻边拿出封样式贵重的请帖,自然而然笑说:“公子,行宫那边摄政王来下了请贴,后日在春香花日楼想请您作宴。”
这次去楚郡,桓王多番恳请公子正位大统、甚至言及愿意亲身卑躬为公子牵绳饮马,公子都一应不受,黄大监就知道了,公子真的无心皇位。
黄大监自然失望,但他曾受先皇后救命之恩,又是看着公子长大的老臣,对公子忠心耿耿,到底以公子的意愿为重。
黄大监端着请柬,心中暗想,公子向来有些欣赏摄政王,此次接下请帖,若是那摄政王知情识趣,公子想必将来会为摄政王写一封檄文晓谕八方、震定诸王,等摄政王平定大半江山,公子约莫就会将手中虎符赠予摄政王,平安交渡南边兵权,那时天下便可大统,这之后的事,他是必要侍奉公子身边的,但若如此的话,公子是准备下岭南如那云南土司府做个羁糜州王,还是就此留在江南隐居——
“退回去。”
黄大监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公子您说…”
裴玉卿:“我乏了,这几日先不见客。”
黄大监忍不住:“那摄政王的请帖也……”
“退回去。”裴公子阖着眼,神容不兴波澜,淡淡道:“摄政王的神通广大,我已见着,不必在春香花日楼里再见一次。”
黄大监瞬间头皮凉麻。
黄大监已隐约感到什么暗潮涌动,不敢多言,应声退下。
直到退出屋去,黄大监才深吸一口气,又觉惶恐又觉兴奋,忙叫来个平日最会来事的干儿子,将请帖给他,嘱咐道:“交还到行宫中,就说咱们公子乏了,得休养几日,这宴席就不去了,旁的不准乱说。”
小内监听得直冒鸡皮疙瘩。
不应宴就不应宴,从来哪有把帖子退回去的道理?
——分明是大公子对摄政王不虞,甚至怒到退还请帖以做震慑的意思。
小内监腿肚子打软,颤声问:“干爹!这是出了什么事啊,公子不是一直给摄政王颜面,怎么突然就——”
“嘘,主子们的心思,怎是咱们敢置喙。”黄大监先严厉道,说完半响,却终是指了指天,压低声音:“慎言慎行,小子,阿爹看这天,怕是要变了。”
行宫送往官邸的请帖被退还回去。
所有原本听闻消息已经在准备赴宴的宾客惊在当场。
这消息如一石惊起千重浪,无数人奔走两边想打探发生了什么。
上位者的态度往往是很清晰的,摄政王将兵马停在岚城外只带千骑亲兵入城,大公子也默许臣僚部将不动兵放摄政王进江南地界,这是很明显议和的讯号,当时摄政王一脉的支持者狂喜,而大公子的支持者则扼腕痛惜不已,谁想一朝,这天竟要变了?!
没几日,摄政王府长史亲自往官邸递拜帖,请求见大公子一面。
大公子允见,段晁进府见到大公子,一见便深拜:“听闻公子身子不适,王爷关切,府中正有几盒老参灵芝,王爷命臣前来亲手送上,愿公子早日安康。”
大公子什么也没多说,只是静静看着段晁,看到段晁后背窜凉,才道:“某不才,侥幸得宝物璧与珠,久闻摄政王才德,我愿以和氏璧托付,然则不料…”他缓缓道:“君既愿得和氏璧,何以再觊觎随珠?”
段晁一凛,和氏璧素有“完璧归赵”的典故,因秦皇帝曾以之为玉玺,因而被隐誉为山河天下,而随珠……珠。
随侯珠,那相传是春秋纪元随侯救大蛇,大蛇衔来报恩的宝物
——那是随侯私藏的禁脔,不可分享,不可觊觎!
段晁脑后渗出冷汗,他原以为大公子性子清冷、又始终未给朱姑娘名分,对朱姑娘情分未必有多深,但现在看来,这是大错特错。
段晁:“这…这……”
“长史请回吧。”大公子神色淡漠:“请将我的话转达给摄政王,天下之君当为王道之人、当行王道之事,若有辈无德行,那等不义卑劣之徒,我惶恐以天下百姓性命相托付。”
段晁浑身汗水淋漓,像被一盆滚水与极寒冰霜交头泼在身上。
——如匪君子,如此清淡,又如此平静决断。
段晁第一次清晰意识到,君子有棱角,这位大公子的可敬可怕之处,绝非任何常人所臆想。
段晁深深鞠躬拜首,诚心诚意说:“晁已明白公子之意,回去必定如实转达主公。”
段晁离开,三四日后,摄政王亲自上门拜访。
裴玉卿这次见了他。
秦雍王身边几个心腹部将臣僚皆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公子,一见都几乎惊得呆立当场
——如同凡人仰望皎月,敬香的俗客隔着几重阶望见端坐在佛龛上的玉身菩萨。
秦雍王最是镇定,他看了裴玉卿半响,喟然叹说:“大公子的气度,本王弗如远甚。”
裴玉卿澹泊看着他,静如不动潭,只过了会才开口轻淡说:“王爷此来,可是正了心,愿重求玉璧?”
秦雍王闻言哂笑,却沉声道:“大公子,本王自知有不义之心,作派卑劣,但事已至此,恐怕亦难以罢手。”
裴玉卿望着这人间强硬盛年的武王,静深的眸色缓缓沉下来。
秦雍王已经隐隐察觉到什么无形而浩大的力量,但他并不愿意罢退,他拍了拍手,从身后随侍的宫人中,竟走出个妙龄华服的少女。
少女着宗室郡主服制,容貌娇柔,楚楚美貌,她先向秦雍王行礼,再盈盈向裴玉卿下拜。
裴玉卿慢慢捻一下腕部垂着的佛珠。
“这是福安郡主,这孩子颇有慧根,能通几分前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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