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蜜桃味
“是啊,我们要回去见长辈。”江采霜张口唱了一段青州的渔歌。
“霅溪湾里钓鱼翁,蚱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着荷衣不叹穷……[1]”
唱完,她笑意盈盈地问道:“这段渔歌你应该很熟悉吧?”
罗方急忙问道:“你是青州人?”
“算是吧,我自小在青州长大。”
罗方直白真诚地夸道:“你唱得真好,我们小时候也喜欢唱这段,‘笑着荷衣不叹穷’。穷有啥怕的,只要能跟家里人在一起,再穷都不嫌苦。”
“罗兄弟说得对!”梁武兴致高昂地附和,“你别担心,那姓鲁的早晚自取灭亡,到时候你就能回家,跟家里人团聚了。”
梁武也是性情中人,既然他们此行正好要去青州,便把那姓鲁的地痞一道解决了。
到时候,罗方就能跟家人团聚,再也不用一个人漂泊外乡了。
“好,团聚,团聚。”罗方低着头,吸了吸鼻子,不停重复着这两个字。
他身形佝偻消瘦,这般强忍着苦痛逼着自己往前看,让人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梁武拿起一个糖酥月团,张口咬下一大半,直爽开口:“这月团我还是头一次吃,味道真不赖。”
罗方快速眨了眨眼,抬起头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我们家里也有一棵槐树,我从小就喜欢爬到树上乘凉。到了中秋,我娘会给我和弟弟妹妹用槐叶水和面[2],做槐叶月团,我从小吃这个月团长大。”
江采霜听得意动,也拿起月团咬了一口,薄薄的油酥皮扑簌往下掉。
月团馅心滑软,裹着浓稠流淌的蜜糖水。外酥里甜,饼皮槐叶的清香让这只小小的酥饼变得一点都不腻,甜酥适口。
“好吃,令堂真是心思灵巧,竟能想出用槐叶水来做饼。”
罗方开玩笑道:“说起来,要不是我嘴馋,今日诸位还吃不上槐叶月团呢。”
江采霜问:“这话怎么说?”
“从前家里日子穷苦,每到中秋,别人家都有月团吃,我们家却吃不上。我那时任性,缠着娘亲给我们做月团。”罗方微微仰头看向夜空,目光带着深深的眷恋,“我娘没办法,便从树上摘了槐叶,捣碎成汁来和面,说这是槐叶月团,比旁人的还要好呢。”
“那时候家里连油饼都吃不起,面饼又干又硬,里面连块饴糖都没有,可我那时候却觉得,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罗方低头,手指快速在鼻尖抹了一下,感慨地笑了笑,“我也是长大了才知道,别人家的月团都是糖酥皮,红豆馅的。”
只有他家的月团是槐叶饼,连馅都没有。
罗方从筐里拿出一个糖酥小饼,翻来覆去地瞧,“现如今长大了,能买得起油酥和糖,便用这些新做了槐叶月团。好吃是好吃,可是……”
“可是什么?”江采霜正听得入神,闻言忍不住追问道。
罗方摇摇头,咽下喉间酸涩,“没什么。”
他这般欲言又止,落在众人耳中,自是一番难言的凄苦无奈。
吃完了饭,另派出两个人去马厩换班,接替之前的人看马。
林越梁武睡堂屋,江采霜和燕安谨宿在一间厢房,剩下的人住隔壁厢房的通铺。
梁武舒展着筋骨,边朝屋里走,边嘟囔道:“真是上年纪了,一喝酒就困。”
他刚要进堂屋右边的屋子,罗方犹犹豫豫地叫住他,“梁大哥。”
刚才吃饭的时候,罗方看起来就心事重重的模样。
对于他会突然叫住自己,梁武毫不意外。
“咋了?”
罗方小心地看了看四周,“你们真要去青州?”
“对啊,去青州青城山,听说过吗?”
“听说过听说过,”罗方连连点头,“山上有个道观,住着好几位小神仙呢。”
梁武转了转脖子,等着他的后话。
“梁大哥,你们到了青州,能不能替我回我家看看?”
“行啊,你家住在哪儿?”
罗方正要回答,外面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罗方惊得一个激灵,及时止住话头,“我去看看。”
还不等梁武反应过来,他就脚步匆匆地离开堂屋,去院子里开门了。
他站在院门口,跟来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很快,两人一同进来,走到堂屋门口。
烛光映照下,梁武认出这人就是给他们指路的那个刀疤脸。
罗方冷汗涔涔,介绍道:“这,这是我同乡大哥。”
刀疤脸语气冷硬,透着不容置喙,“我家里来了亲戚,住不下了,来你家住一晚上。”
“好,那我跟我大哥……挤一挤,住一间吧。”
罗方与那刀疤脸走向左边房屋,进去之前,刀疤脸还回头看了眼梁武。
梁武佯装不知,打着哈欠回屋。
而另一边,江采霜正站在厢房门口漱口,凑巧看到罗方带着一个人去了堂屋。
她正要收回视线回屋,余光却瞥见槐花树下一抹白。
通体洁白的小毛团趴在树根上,长长的耳朵垂在脸颊边,身体随着呼吸上下起伏,颤巍巍的,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
江采霜察觉到它身上熟悉的气息,诧异极了,“惊葵?”
这不是师父曾经救下的那只小兔精吗?
它怎么会在这里?
明月高悬,垂耳的小兔精睡得香甜。
江采霜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向它。
走到它栖息的那条树根前,她身体一弯,朝它抓去。
惊葵抖了抖身上的毛,消失不见。
树根上只留下一簇淡黄的槐花,随风飘扬而起,江采霜下意识伸出手,槐花却从她指缝中穿过,落进了花堆里,不见踪迹。
“惊葵?你去哪儿了?”江采霜手掌贴在唇边,小声喊道。
可她四处找寻,还是没找到这只小兔精的藏身之处。
惊葵的法力没有攻击性,但它惯会化形,花鸟虫鱼就没有它变不成的。
除非它自己现身,否则江采霜还真找不到它。
江采霜本要转身回房间,一抬眼,瞥见这株生长在墙里的槐树,她眉眼间拢起淡淡的好奇,近前两步,手心贴上崎岖的树干。
这棵古槐高大参天,枝繁叶茂,看上去已有了不少年头,也不知有没有生出树魄。
若是生了树魄,成了精怪,兴许还不好对付。
江采霜身披月色回到屋中。
燕安谨正站在烛台前看信,听见声响回过身,关心问道:“怎么了?”
“我刚才看到惊葵了,它是我师父偶然救下的小兔精,我师父见它修行不易,心性纯善,便将它养在身边。可它从来没离开过青城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江采霜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
“难道师父也在这里?”江采霜心里刚升起这个猜测,转瞬间便被否定了,“不对,师父若是出关了,为何不回信给我?”
燕安谨缓步走到她身边,温热手掌搭在她肩头,“道长担心什么?”
“我……其实我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只是不知道师父现在怎么样了,心里没底。”
“先别急,道长想一想,”燕安谨语调慢条斯理地开解,“若是真的出了事,惊葵怎会如此悠闲地出现在你面前?”
燕安谨的嗓音如冰泉溪涧,清冽柔和,很好地抚平了江采霜内心的不安,让她因紧张而慌乱的心神重新安定下来。
要是师父需要帮助,惊葵遇到她,肯定会着急地扑上来求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来无影去无踪。
“你说得有道理,要是师父遇到危险,惊葵不会悠哉地趴在树根上睡觉。”江采霜心头稍松,“是我太紧张了。”
“道长无须过多忧虑。清风真人修为高深,这里的事,想必他自有安排。”
“嗯,我应该相信师父。”江采霜点点头,喝了杯温凉的桂花茶,转而问道:“你刚才在看什么?”
刚才进来的时候,似乎瞧见他在看一封信。
燕安谨将指尖夹着的信纸递给她。
江采霜展开信笺,先看了后一页的落款,“咦?是陈县令写的?”
“嗯。”
江采霜放下茶盏,起身来到窗边,借着窗外明亮的月辉看信,“信上说……他已经调任到开封府了,多谢世子的赏识,还说……”
信里还提起一件小事,说是余家老头没挨到中秋,前几日就过世了。
过世之前,他把余及和余三娘叫到床前,把家里的宅基地和田地都给了余及,余三娘什么都没落着。
她那样尽心尽力,不嫌脏累地在床前侍疾,操持一家子的吃喝,最后连一间容身的屋子都没给她留。
陈县令感念余三娘的孝心和护子之心难得,怕自己离开县衙后,她和阿宝儿母女俩受前夫的骚扰,便问她愿不愿意去汴京,跟在他身边当个厨娘。
余三娘早已没了安身之所,便毅然离开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跟着陈县令一起去新地方上任。
“余三娘跟在陈县令身边,能有个稳定长久的活计,往后就不用杀鱼了,说不定还能帮阿宝儿得到识字读书的机会。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对于余三娘来说,这已经算是比较不错的结局了。
只是一想到那只知死读书的余及,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连亲爹重病在床也不见他回家看几次,却能继承家里的所有宅院田地,江采霜胸口便仿佛堵了一根刺,梗在心头。
[1]《渔歌子·霅溪湾里钓鱼翁》,唐·张志和
[2]槐叶水和面的做法,来源于杜甫《槐叶冷淘》
第52章 第 52 章
◎道长让我靠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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