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祥锦
她从未看得像今日这般远,宫墙外仍是宫墙,一层叠一层,延绵不绝,无边无沿,仿佛没有尽头。
这,便是锁着她的金丝笼的本貌。
颜嫣突然没心情继续荡秋千,想寻处最高的地方,去看看樊笼外的世界。
她身随心动,爬上院子里最高的那株凤凰木。
而今正值盛夏,满树繁花剧烈燃烧绽放,与颜嫣鲜红的衣裙融为一体,藏匿住她的身形。
她抱着凤凰木粗壮的枝干,在花与花的罅隙间向下眺望。
宫墙外的清晨是被一屉屉冒着热气的蒸笼唤醒的,行人熙熙攘攘,或是沿街叫卖,或是排着队买新鲜出炉的油炸果子……
颜嫣目光怔怔望着宫墙外沾着人间烟火气的热闹街景,看得入了迷,一待便是整个上午。
三百米开外的膳房内,午膳已备好,谢砚之等了许久都不见颜嫣人影。
又过近半炷香工夫,阿梧神色慌张冲了进来,哭丧着脸道:“尊,尊上,夫人她,她不见了!”
谢砚之神色一凛,本就没多少表情的脸变得愈发严肃,即刻放出神识去寻颜嫣。
他修为高深,神识覆盖整座魔宫,魔宫内每一件活物俱逃不过他的眼。
三百米外,空荡荡的秋千仍在晃,火红的凤凰花打着旋儿飘落,花瓣上趴了只肥嘟嘟的毛虫。
五百米外的料峭屋檐上,几只肚皮圆滚的鸟雀正在嬉闹,蹦蹦跳跳,展翅翱翔。
千米外,潮湿的土壤中,有种子在破芽,胚芽撑破种皮,徐徐舒展开,直至钻出泥土。
……
万物生长,欣欣向荣,唯独看不见颜嫣。
那一刻他竟是忘了,颜嫣没有心跳,没有脉搏,并非活物。
待谢砚之想起此事,空气骤然冻结,冷凝成冰,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面色苍白地站了起来。
可很快,那些外泄的情绪通通都被压入心底,颜嫣外逃也不是一次两次。
只是谢砚之从未这般直观地感受到她肉.身已死,而酿成这等苦果的罪魁祸首偏生又是他自己。
他甚至都无法与颜嫣解释。
当年要杀她是真,并无任何误会。
甚至,若能重来,在不知颜嫣便是那个姑娘的情况下,他仍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以绝后患。
他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孤女颜嫣纵然有情,却也不足以让他失了智,冒这么大的险养虎为患。
“背叛”二字于他而言是龙之逆鳞,触之必死,彼时的他对颜嫣的情谊尚不足以做到这一步。
故而,他无法解释,亦不觉得自己错在此处。
他错得是,未能及时发现颜嫣便是他在找的那个人,从而导致后面所发生的一切悲剧。
若说谢砚之心中全然无悔过之意,自是不可能的,可他这样的人又岂会轻易服软?
这个阳光微醺的午后,身披重甲的金吾卫来回巡逻踱步,将通往外界的每扇门统统堵住。
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魔域笼在一片阴霾之中。
气氛很紧张,伴在谢砚之左右的青冥连大气都不敢出,其余人等更是噤若寒蝉,只盼着能快些寻到夫人。
外面的世界早已乱成一锅粥,颜嫣仍坐于那株凤凰木上,无动于衷地看着满城人瞎忙活。
如若可以,她真想就这么彻底消失在谢砚之眼前,让他明白何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惜她如今尚不能走,还得仰仗谢砚之来杀柳月姬,只能借此机会过下干瘾。
纵是如此,也让她心中无比快意。
她敞开双臂,半眯着眼平躺在凤凰木粗壮的枝干上,藏匿于那片火一般热烈的花丛间。
正午的阳光稍稍有些灼人,被满树繁花削弱,只余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颜嫣身上,不晒也不冷,一切都刚刚好。
颜嫣躺得很是惬意,简直就快要睡着,却不知,因她而起的这场“祸事”已然蔓延至修仙界。
江小别与周大幅本还好端端地在大街上闲逛,倏忽间涌出无数身披重甲的金吾卫。
他们二人就这般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被“请”去魔宫。
众人议论纷纷,也不知那凡女颜嫣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迷得那魔尊都快失了智。
他这般兴师动众地跑来修仙界掳人,若有人故意拿此事做文章,那可是要打仗的。
酉时三刻,阳光已然式微。
颜嫣翻身调整姿势之际,不经意间瞥见两道熟悉的人影——江小别与周大幅。
正在打哈欠的她瞬间惊醒,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她不过是想吓吓谢砚之出口恶气,万万没想到会将他们二人拖下水。
她心中有些慌,正打算悄悄爬下树,溜回寝宫。
却不想又有变故横生,猝不及防间,她右手好似摸到了个软得超乎寻常的条状物,毛绒绒地搔着她掌心,还在拼命蠕动。
颜嫣浑身猛颤,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动作且僵且慢地抬起头……
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胖虫正与她眼对眼。
“啊——”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颜嫣手一抖,凄厉的惨叫声打碎这场分外不寻常的死寂。
风“呼啦啦”地吹,擦过面颊,擦过耳廓,眼前的景在不断倒退。
火红的凤凰花“簌簌”飘零,落在颜嫣额上,不断往下坠的颜嫣落进谢砚之怀里。
她连忙闭上了眼睛。
阳光在头顶轻晃,紧紧搂住她的谢砚之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纵是如此,颜嫣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骇人寒意。
她色若死灰,愈发不敢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谢砚之怀里装死。
江小别、周大幅恰好抵达此处,看见这幕。
二人面面相觑,对视许久,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迷茫。
他们本以为颜嫣出了什么事,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如今看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呀……
最后,还是周大幅壮着胆子问了句:“不知魔尊大人唤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谢砚之没接话,垂眸凝视着犹在装死的颜嫣,本有满腔怒火想要宣泄的他而今只觉无奈。
轻轻拍打着颜嫣面颊,柔声哄道:“你好姐妹来了,不想与她叙叙旧?”
颜嫣丝毫不为所动,仍在奋力装死。好姐妹有得是时间见,死皮赖脸躲过这劫,才是重中之重。
江小别性子暴躁,见颜嫣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不免有些急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连忙冲上去问:“还请魔尊大人如实告知,阿颜她这究竟是怎么了?”
颜嫣悄咪咪转过头,趁谢砚之不注意,朝周大幅使了个眼色。
周大幅即刻会意,伸手挽住江小别胳膊,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笑着与谢砚之告辞:“想来也无别的事,既如此,我们二人便不叨扰了。”
一语毕,拽着满头雾水的江小别径直离开栖梧殿。
直至再也看不见谢砚之,方才松开紧拽江小别胳膊的手,轻弹她脑门,笑着调侃之:“他们夫妻二人正在调.情呢,你去凑什么热闹?”
江小别倏地瞪大了眼,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么大阵仗的调.情,且不说这乱成一锅粥的魔域,连修仙界都已受到波及。
可真真是活久见,活久见。
但这也恰恰从侧面说明颜嫣在谢砚之心中究竟占了多重的分量。
起先,江小别还觉着,谢砚之对颜嫣的这般不过是占有欲在作祟。
而今是愈发迷茫了,若单单只是占有欲,当真能做到这一步?
越是如此,谢砚之越不可能放手。
届时,他们又将如何处之?以他们之力究竟能与谢砚之相抗到几时?
江小别越想越觉心情沉重。
二人忧心如焚地走出魔宫,有人早早便守在了兽车外。
那人神色恭敬地与他们二人行了个礼,且将一盆息雾草送至江小别面前,温文尔雅。
“惊扰二位了,这是我家尊上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息雾草乃洗髓丹中最关键的药材,一甲子成熟一次。
这株息雾草是谢砚之前些日子从魇熄秘境中带回来的,栽在聚灵盆中催熟,再过不到半年便能开花结果。
车轮“骨碌骨碌”在青石地板上转着圈,江小别双目放空,盯着那盆息雾草发怔。
她资质不好,天赋亦不高,能结丹已堪称是奇迹,如今正处于瓶颈期,再不想法子攻破此关,她的仙途乃至阳寿怕是只能止步于十五年后。
旁的东西,她再心动都能拒绝,唯独息雾草,她是真狠不下心来将其推开,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得过修士的阳寿与仙途?
可收下息雾草,她又总觉自己对不起颜嫣。
许是看穿了她的顾虑,周大幅顶了顶她的肩,朝她眨眨眼:“实力悬殊,魔尊大人送的东西,我等小辈也不敢不收,你说是不是?”
倒也是这么个理。
江小别仍皱着张苦瓜脸,止不住地叹息,若有所感地道:“也不知阿颜还能坚持多久。”
这一个多月来,谢砚之明里暗里为他们这伙人提供了不知多少便利,如今又是送息雾草来解她的燃眉之急,连她都快动摇了,颜嫣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周大幅笑着打趣:“咱们老大可不像你这般唯利是图,她啊,看似柔弱,实则骨头硬得很,我看魔尊大人注定是要白费心机。”
江小别皱着的脸仍未舒展开,她靠在车壁上,又是一声长叹:“如此说来,我还真没阿颜那般硬的骨气,真怕我哪天会倒戈,背叛她。”
看似是句玩笑话,周大幅心中亦有所思,他们如今尚能站在颜嫣那边,可将来呢?
人心最经不起考验,谁又能抵挡得住这一次又一次的加价?怕得是他们会在不知不觉间倒向谢砚之,温水煮青蛙不外如是。
车轮“骨碌骨碌”响不停,兽车已然走远,隐入热闹的街市,消失不见。
颜嫣仍闭着眼,躺在谢砚之怀里装死。
谢砚之是真无奈,又好笑又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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