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祥锦
◎狗之精分◎
七日后, 谢砚之是在魔域栖梧宫中醒来的。甫一睁开眼,便瞧见青冥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他像个殚精竭虑的老父亲般,热泪盈眶地握住谢砚之的手。
用沙哑的嗓音道:“君上, 您终于醒了,您这一下可是昏迷了整整三天啊~”
谢砚之面无表情抽出被青冥攥在掌心的手,思绪仍有些混乱。
七日前,他随颜嫣一同跳下蚀骨深渊,眼看就要落地, 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回悬崖上。
在此之前, 他虽早已通过青冥的嘴得知, 那副沉睡十万年之久的魔神之骨被封印在蚀骨深渊底部, 却不知蚀骨深渊下竟有这般强大的结界。
蚀骨深渊因魔神之骨而存在, 是聚众神之力造出的一方世界, 需不停吸收死气, 以维持整个界面的运转。
后不知因何故, 成了罪神的流放之地, 慢慢地, 也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世间任何一个人都能毫无阻拦地坠入蚀骨深渊, 唯独谢砚之不能。
那个结界分明就是针对他而设,颜嫣坠崖后的那四日, 他一次又一次往蚀骨深渊底下跳,一次又一次被结界弹回, 直至耗尽灵力, 被青冥带回魔域。
现如今蚀骨深渊已不知移去了何处,他却至今都未见着颜嫣的遗骸。
不, 他绝不相信颜嫣会死,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龟蛊, 她定然还在深渊底下等着他。
念及此,谢砚之涣散的眸子一点一点聚起光,豁然起身,又要出门。
青冥见之,连忙拽住他袖角:“君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青冥着实没见过比谢砚之更能折腾之人,可这也没办法,谁让他便是那位魔神的转世。
谢砚之走得十分急切,头也不回:“去寻蚀骨深渊。”
好家伙,这是又要去自虐了?
青冥闻言,张开手臂,一个大鹏展翅挡在谢砚之前面,摇头似拨浪鼓。
“不行不行,再这般折腾下去,您这身子骨怕是都得垮了。”
青冥至今都忘不了,他寻到谢砚之时的那副惨样,他家君上何其尊贵?竟为了一个不知好歹的凡女把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
那一刻,青冥从未如此庆幸颜嫣当真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家君上注定要重掌六界,绝不能耽于情爱。
谢砚之却充耳不闻,指尖聚起灵气,再次以修士之躯强行施展神术,撕裂虚空,消失在青冥眼前。
青冥简直气得脑壳发昏,红颜祸水啊!红颜祸水啊!
边在心中狂骂,边火急火燎地跟着冲出去:“君上,你等等我,等等我!”
谢砚之再次找到蚀骨深渊,已是十日之后的事。绛紫色死气四处缭绕,深渊下,是墨一般浓稠的黑。
和以往的无数次一样,他仍毫不迟疑地往下跳。
万尺高空上凛冽如刀的风刃搅得他身无完肤,不论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是被包裹于衣料下的肌肤,皆被割出一道道细若柳丝的口子。
那些伤看似很轻,只有谢砚之知道,那是怎样的痛。
从他伤口中渗出的血,汇聚成一颗颗小拇指盖大小的血珠,不断坠入深渊底部,未过多时,空气中便荡开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深渊底部九九八十一根泛着寒芒的铁链在剧烈晃动,沉寂了数十万年之久的魔骨终于感应到他的存在,有了将要苏醒的迹象。
困兽般的咆哮自深渊底部传来。
大地开始震荡,霎时间地动山摇,无形的威压笼罩在天地间,茫茫六界无一处能幸免,皆能感受到这股足矣毁天灭地的威能。
青冥便是循着这动静,一路寻过来的。他来时,谢砚之恰好又被结界弹回崖上,弯腰呕出大滩鲜红刺目的血。
见谢砚之这般糟践自己的身体,青冥简直心如刀绞。
他已任性地毁去三块魔神残躯,这副肉身若又被他折腾坏了,上哪儿去寻能承受魔神之力的躯壳?
眼见谢砚之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惨样,还要往下跳,青冥当即上前阻拦,声嘶力竭:“君上……”
某个瞬间,从深渊底部传来的动静愈发大了,远远地,似有“晃啷晃啷”的铁链声自黑暗中传来,清晰地仿佛就响在耳畔。
青冥手中动作为之一顿,怔了许久,才道:“莫非它真要醒了?”
来时青冥便感受到了,有股熟悉的力量在召唤自己,可魔骨又岂是这般轻易就能被唤醒的。
故而青冥也是半信半疑。
而今,亲眼目睹了方才确信。
见此状,本搜肠刮肚要劝谢砚之回魔域的青冥动摇了,君上的肉身固然重要,倘若魔骨真与君上融合了,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青冥此刻很是纠结,但也不能让君上就这么一直疯下去哇。
以他现在的修为定然无法解开封印,再这般折腾下去,并无半点裨益,搞不好,命都要被他玩完儿。
青冥心中思绪万千,谢砚之却始终缄默不语,狂风撩起他泼墨般的发,他迎风立于悬崖边上,一动不动。
他知道,定然是自己的血唤醒了魔神之骨,然,他从未想过要复活魔神。
当年,他之所以会继承部分属于魔神的记忆,皆因百里烬为他植入了魔神之心,他也因此而堕魔,险些被魔神所留的残识所吞噬。
一百零三世轮回都洗不净的“怨”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彼时的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毫无差别、不分轩轾地杀。
他都快记不清,他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方才从那片黑暗中脱身。
那一幕幕,遥远地仿佛是上辈子所发生之事,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意识被剥夺、变作提线木偶时的无力感。
至于那些被强行灌入他脑海中的记忆,他始终无法感同身受,陌生得就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人与人之所以有不同的性格,皆因那些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经历造就不同的人生与阅历,不同的人生与阅历区分开不同的人。
纵使他与魔神共用同一个灵魂,他与他之间终究是不同的。
他不曾经历他所经历之事,仅仅是用一双眼睛去看,又如何能做到感同身受?
故而,他从未承认自己便是魔神。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独孤一掷地毁掉魔神残躯来为颜嫣塑造新肉身。
才会明知魔骨被封于蚀骨深渊之下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问鼎六界。
而是以谢砚之之名,挣脱这所谓的宿命。
谢砚之从来都只是谢砚之。
不会被任何人取代,亦不想成为任何人。
青冥思来想去,死活想不到该如何来劝说谢砚之。
却不想,谢砚之竟突然“清醒”,冷不防出声:“该回去了。”
青冥愣了好半会儿,还以为风太大,自己听岔了。
犹豫半晌,才道:“可下次,咱们都不一定能够找到蚀骨深渊入口处。”
这是一句全然未经大脑,脱口而出的话,倒也从侧面佐证了,青冥打心底里更倾向于让谢砚之继续折腾下去,早日与魔骨融合,重返神界。
他哪儿知,人家根本就不承认自己是魔神,也从未动过问鼎六界的心思,便一厢情愿地跑来表忠心。
谢砚之没接话,不发一言地走了。青冥还能怎么办?只能亦步亦趋地跟上。
所幸,回魔宫以后谢砚之没再继续折腾,准备好好吃饭。青冥甚感欣慰,特意叮嘱膳房做些好克化的膳食。
这顿饭只有一锅谢砚之从前最爱的虾粥,并几道口味清淡的佐粥小菜。
青冥也是万万没想到,好了不到半个钟的谢砚之看到虾粥,又开始发疯。
只见他直勾勾地盯着那碗虾粥,再次陷入沉默。
那是一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虾粥,香菜与葱切得细碎,洒于熬得软烂绵滑的粥底中,间或缀着数只橙红的鲜虾,红、白、绿相间,煞是好看。
青冥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过了整整三息,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问题出在哪儿。
他家君上这一世挑食到令人发指,偏生厨娘是近些日子新换的,无人告知她,君上不食葱蒜和香菜。
可事实真如青冥所猜想的这般简单吗?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把葱和香菜这两种东西放入谢砚之碗中了。
上一次,还是在五十七年前。
他缓缓转动脖颈,目光定在左侧的椅子上——那是专属于颜嫣的位置。
那些年的每一顿饭,他身边皆有她。
谢砚之思绪不受控制地拉回从前,倏忽间,他仿佛又看见了颜嫣。
那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正鼓着腮帮子,坐于他左侧,很是不解地道。
“怎么会有你这般挑食的大人?葱也不吃,香菜也不吃,只放姜的虾粥能好喝吗?”
“你且等着,看我的。”
说话间,她将整锅粥都端走了,不消片刻,又端了回来。
虾粥仍是那锅虾粥,她却笑弯了眼:“你快尝尝它有什么不一样。”
谢砚之将信将疑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须臾,启唇问道:“你加了什么东西?”
小姑娘朝他眨眨眼睛:“加了你不喜欢的东西。”
“可我只让它们在粥里滚了一遭,便捞了出来,所以,没留下什么味道,只是你味觉灵敏,定然能尝出有何不一样。”
“不同的东西,浓淡不同,滋味自也就截然不同,我猜把度控制在这个范围内,你一然不会讨厌。”
……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这些琐碎的日常片段,却已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去触碰她。
那个在他记忆中永远鲜活明媚的姑娘,如雾般散去了。
“君上,您这是在做什么?”
青冥聒噪的嗓音倏地拉回谢砚之胡乱飘飞的思绪
他摁住太阳穴上那根突突直跳的青筋,缓缓闭上眼睛。
青冥又试探性地问了句:“君上?”
回应青冥的,是一声冰冷彻骨的“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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