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祥锦
颜嫣赶紧转移话题,又指着桌上的烤肘子,一本正经地说。
“想不到砚之哥哥还记得我好这口,小时候饿多了,就看见什么都想啃两口,算下来,我也没什么格外喜欢的东西,唯独肘子是个例外,因为它是我娘唯一会做的菜,吃多了就习惯了这个味道。”
说到此处,她稍稍停顿了片刻,目光深沉看了谢砚之一眼,方才接着道。
“那时年纪小不懂事,误将习惯当喜欢,如今想来还是太年轻,换做现在,才不会将习惯和喜欢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弄混淆。”
她七拐八拐地讲这么多,翻译成人话,约莫是在说:我对你其实也称不上喜欢,只是因为那时候年纪太小,误把习惯当成喜欢,所以,我也不会缠着你了,求放过。
颜嫣在蚀骨深渊底下的确是恨过谢砚之。
也曾不止一次地在想,要将他挫骨扬灰,可当真正遇上他时,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不切实际。
她依旧恨他,可她同时也清楚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她与谢砚之之间隔着的,是一道越不过的天堑。
他甚至都没有软肋和弱点,想杀他之人又岂止是她一个?
可他依旧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所以,颜嫣想通了,她不该强求。
若能寻到合适的机会,她就将这个仇报了,若终极一生都寻不到这个机会,她便躲得远远的,想办法报了柳月姬与付星寒的弑母之仇,再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犯不着搭上自己的一生来完成这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
谢砚之听出了颜嫣话中想要表达的意思,隐隐有些愠怒,目光凉凉地望着她。
他食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每敲一下,颜嫣的心都要跟着颤一下,生怕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颜嫣被他盯得浑身发毛的同时,心中也已有些不耐烦,不懂他到底想要怎样。
她喜欢他,缠着他的时候,他不屑一顾弃她如敝履,等她不喜欢他了,恳求他放过,他还是不开心。
谢砚之太阳穴在突突跳动,是头疾发作的前兆。
某一瞬间,他头痛欲裂,像是有双手生生将他头颅剥开,在他脑浆中不停地搅。
谢砚之脸色越来越难看,颜嫣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他身上气息变得尤为凛冽,不想惹祸上身的她决定保持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谢砚之指腹轻轻按压眉心,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
他本该径直回房,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回头望了颜嫣一眼。
颜嫣仍无动于衷地坐在石凳上,和从前判若两人。
爱与不爱的区别有多大?换作从前,只需看他一眼,颜嫣就能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而非如今这样,连他头疾复发都无所察觉。
谢砚之终还是收回了目光,房门“砰”地一声阖上。
声音大到将颜嫣吓一跳,她皱眉望向声源传来的地方。
不待她收回目光,屋子里又传来了乒铃乓啷的嘈杂声响。
谢砚之拂袖扫光书案上所有东西,神色痛苦地捂着脑袋。
他又看到了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
烟雾蒙蒙的江南小城,那个看不清脸的姑娘又在他脑海中诉说着什么。
“你知道吗?所有菜中,我最喜欢的是红烧肘子,不是它有多好吃,仅仅因为它是我娘唯一会做的菜,或许是因为习惯,又或许是因为一吃到肘子就会想起我娘,所以,肘子成了我最喜欢的食物。你这种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当然不会懂得啦……”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未找到那个人。
一如从前那般,谢砚之冷着脸划开左臂上那道陈年旧疤,血霎时涌了出来,他混沌的灵台有了瞬间的清明。
可那张脸依旧隐在浓雾间,看不见,他这一次,什么都看不见了……
颜嫣犹自撑着下巴发呆,脑海中突然炸开一道聒噪的男声。
“不好了!不好了!你快进来看看!”
这个声音毋庸置疑是青冥。
颜嫣赶到谢砚之房间,已是五息之后的事,只一眼,她便看出谢砚之头疾又复发了。
兀自杵在门口,纠结着该不该上前与他假惺惺地说两句关心话。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她脑子里竟十分不合时宜地崩出了个大胆的想法。
谁说谢砚之没有软肋?或许,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可具体该如何操作,她尚未想好。
也许……她该留下来静待一个好时机?
今日怕是没机会了,颜嫣回头瞥了眼院外那群身披重甲的金吾卫。
退一万步来说,她即便能抓住现在这个机会伤了谢砚之,也没办法逃出重围。
颜璃的大仇未报,还是得惜命。
理清思绪后,颜嫣决定要好好在谢砚之面前演下去。
正要上前安抚他,忽闻院外传来阵阵喧哗声。
有人想要硬闯此地,被金吾卫拦在了院外。
而这硬闯之人于颜嫣来说,也并不陌生,正是老熟人柳南歌。
颜嫣回眸望去时,恰与柳南歌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柳南歌愣了足有十息,待她缓过神来时,已然花容失色。
她再也顾不上其他,一把推开拦在自己身前的金吾卫,闯入院中,满目惊骇地盯着颜嫣。
“你居然还没死!不可能,不可能……”她神思恍惚地摇着头,“你到底是谁?”
颜嫣才不打算搭理柳大小姐,任由她发疯。
倒也不怪柳南歌这般惊慌失措,任谁都想不到颜嫣竟能活着从蚀骨深渊底下爬上来。
过了好一会儿,柳南歌才堪堪稳住心神,细细打量着颜嫣。
此女身上并无半丝灵气波动,很明显,是个凡女,不仅如此,她的神态与相貌都与颜嫣一模一样。
世上真会有两个生得这般相像的人?
真相已经很明显,她就是颜嫣。
柳南歌深吸一口气,一瞬不瞬地盯着颜嫣,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和善,好跟她套话。
“当年我明明亲眼看着你坠下蚀骨深渊,你怎还活着?明明是凡人之躯,还这般年轻……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才是正常人所该有的反应,而不是像谢砚之那样,什么都不过问,一声不吭就把颜嫣带了回来。
她们既已在五十年前就已撕破脸,颜嫣是半点都不想搭理柳南歌这个一心想要自己死的仇人,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给她。
不知跑哪儿去了的青冥突然给颜嫣传音。
“嚯,你面前这姑娘可了不得,心魔缠身啊!记得离她远点,这种人到最后往往都成了疯子。”
颜嫣这才抬眸,自上而下地打量柳南歌一眼。
许是心理作用在作祟,她总觉得五十年后的柳南歌身上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和她待一块怪不舒服的。
许是遭到了心魔誓的反噬?
除此以外,颜嫣倒看不出别的东西。
颜嫣打量柳南歌的同时,柳南歌亦在打量她。二人视线黏做一块,谁都没打算要退缩。
直至伏在书案上的谢砚之发出一声闷哼,柳南歌才收回目光,赶了过去。
她终于想起自己此番前来是为何事。
而谢砚之的“头疾”,身为始作俑者的柳南歌自然比谁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一言以蔽之,就是情蛊的反噬。
他抵抗得越厉害,便会痛得越厉害;反之,他若肯接受,不再抵抗,那么,也就不会再发作。
柳南歌内心无比复杂。
五十年前,她亲眼看见谢砚之杀了颜嫣,满心欢喜地以为谢砚之就此会成为她的囊中之物,他却越来越不受控制。
这五十年来,他都未再踏出魔域一步。
她也曾去找过谢砚之,却连魔域入口都找不到了,他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整整五十年,直至今日,柳南歌才终于又见到了谢砚之,何曾料想,本该尸骨无存的颜嫣竟也在。
思及此,柳南歌又回头狠狠瞪了颜嫣一眼。
颜嫣则像个没事人似的,不紧不慢跟上,却未贸然靠近,与他们二人隔着一定的距离。
柳南歌自不会让颜嫣接近谢砚之,边提防着她,边往谢砚之身上贴。
谢砚之意识尚未完全模糊,不动声色避开柳南歌,缓缓掀开眼皮,轻描淡写地瞥了颜嫣一眼。
他方才感受到了从颜嫣身上散发出的杀意,虽然杀气迸发出的时间很短暂,几乎是一闪而逝,仍被他清晰地捕捉到了。
她果然是有所图谋。
谢砚之目光太过凛冽,颜嫣想要装作不知道都难,她视线与谢砚之交汇后,有着片刻的惶然。
看不透,她完全看不透谢砚之在想什么……
纵是如此,颜嫣仍敛去多余的情绪,神色自若地靠近谢砚之。
随着她的到来,柳南歌顿时浑身紧绷,下意识挡在谢砚之身前。
这些年来,情蛊的效果越来越微弱,谢砚之越来越脱离掌控。
是她!一定是因为她又回来了,所以!一切都被打乱了!柳南歌暗自咬牙,恨不得将颜嫣碎尸万段。
谢砚之又岂会察觉不到隐藏在平静之下的暗涌?
他指腹搭在额间,揉了揉眉心,语气冷淡:“出去。”
此言一出,不论颜嫣还是柳南歌皆愣了愣。
柳南歌难得有反应比颜嫣快的时候,她讥诮一笑,昂起下颌对颜嫣道:“听见没有,出去!”
颜嫣步伐稍顿,明明早就不爱了,听到这种话时,心中仍有些不是滋味。
她呆愣愣地杵在原地,看了谢砚之一眼,又瞥了瞥满脸得意的柳南歌,终还是决定要离开。
就在她即将转身的那刻,谢砚之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本座说得是你。”
虽不曾指名道姓,可所有人都知道,这话是对谁说的。
浮现在柳南歌唇畔的笑顿时僵住,她猛地一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谢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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