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侧侧轻寒
只听皇帝沉吟问:“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花费了这么多时间,按计划一步步将她驯养至今,朕听说……她已多次为你出生入死,这次月牙阁,她亦豁命为你化解危机,怎么如今这关键时刻,你却不让她过来了?”
朱聿恒沉默片刻,才低低道:“孙儿怀疑,她与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有关。”
阿南心口陡震,不由贴在洞壁上,屏住了呼吸。
驯养,怀疑……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阿琰与他的祖父,在背后提起她时,是如此评价、这般态度。
“唔,朕亦有此猜测。毕竟你每一次出事,身上血脉崩裂时,唯一在你身边的人,只有司南——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只听皇帝语带沉吟,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
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方,朱聿恒的回答格外清晰,一字字钻入她的耳中:“前两次阿南受伤时,孙儿身上的血脉皆被牵动,因此而引起了注意。就算一次可能是凑巧脱力,但两次都是如此,便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事情了。而且,孙儿每次山河社稷图发作时,唯有她……一直都在身旁。”
“那么,此次你下阵未带上她,她有何反应?”
“倒也没有。毕竟此次破阵,竺星河定会搅局,孙儿便以此为借口,说是以免让她为难。”许是疲惫交加,朱聿恒嗓音带了些沙哑,“孙儿也想借此测试一下,她究竟是不是我身上这山河社稷图的真凶。”
“别担心,山河社稷图不足为惧。这次破阵,咱们有的是能人异士,拿命去填也能将这机关填废了!”皇帝森然道。
“是,但孙儿还是想寻一寻伤亡最小的方法。”
“伤亡?傅灵焰当年设下这些阵法,就是用来杀人的,如今你倒想着和和气气解决,简直糊涂!”
皇帝说着,抬手一指外面:“看到她留下的那句话了吗?今日方知我是我。”
朱聿恒默然点头,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唯有杀人才能救人。当年那情况下,不把山河搞得动荡破碎,义军能有机会?韩宋能靠着那群拜青莲老母的无知民众建起来?你看看,韩凌儿这人纵然万般无用,百般不是,可他将傅灵焰驯得服服帖帖,十年间指哪打哪,天下之大尽入他掌中。可惜啊可惜,可惜他最终功亏一篑,让傅灵焰逃出了手掌心,大业终不可成!”
朱聿恒没说话,只挺直了身躯,站在祖父的面前,纹丝不动。
而阿南靠在土壁上,只觉寒气沿着自己的后背,静静地渗入了肌肤,钻入了骨血,全身浸满了寒意。
皇帝声音却比此时的黑暗更冷:“聿儿,朕当初命你处置司南之时,你既然选择了要驯服她,那就该记住韩凌儿的前车之鉴。利用好一个人的同时,也要掌控好她。否则,自己养的鹰啄起主人来,可是格外痛。”
黑暗中,冰冷里,过了许久,阿南才听到朱聿恒低若不闻的声音:“孙儿如今与阿南出生入死,我们都能为彼此豁命,她应该不会背弃我。”
“这也是朕忧心的另一个原因。纵然你如今时间紧迫,山河社稷图步步进逼,可你毕竟贵为皇太孙,别人为你拼命理所当然,你如何能为一个女人冒险豁命?”皇帝语带不悦,斥责道,“你在玉门关水道下那举动,可知大错特错!”
“是,孙儿知错,当时情形,如今想来也在后怕……”她听到朱聿恒嗓音缓慢喑哑,一字一句如从心肺中艰难挤出,“但,孙儿如今已濒临绝境,与其珍惜这所剩无几的日子,不如竭尽所能奋力一搏,说不定还能赢得一线生机。”
“也好,算你这把赌对了,至少那女匪因此欠了你一条命,肯定会更尽心地帮你。此外,你既如此着意,参照傅灵焰,朝廷也不会啬惜一两个妃嫔名号。可若不行,定不能将她留给竺星河,此等危险匪类,定要永绝后患!”
“圣上放心,阿南不会再与竺星河有瓜葛了。她如今有了亲人,寻回了自己的出身,孙儿相信她定会安心留在陆上的。”
“亲人?毕竟已经是死掉的,哪有活着的人让她牵绊?更何况……”他说着,语调更转冷肃,“朕问你,你为何要改变调查结果,擅自将司南的父母,移花接木为其他人?”
父母,移花接木。
就如一支利箭,骤然射穿了阿南的心脏,她本已冰冷的胸口,被猛然洞穿。
僵硬的身躯死死贴着墙壁,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一时间连呼吸都几乎无法继续下去。
她听到朱聿恒在彼端的沉默,仿佛过了许久,久到她觉得心口所有的热意都消退尽了,他才以最平淡普通的口吻回答道:“因为,她原来的父母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孙儿觉得不太好用。”
“也行,真假本无甚关系,只是你又要让人赶回南方重做卷宗,平添了许多麻烦。”皇帝显然早已见惯了此中手段,随意道,“既然做戏,那便做个全套吧,你令那边再找几个堂哥表叔之类的,让她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女人么,多给些荣华富贵,凡事顺着她的意,没有不死心塌地的。”
只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他便可以这般轻易地践踏掉她最执着的期望。
阿南紧紧闭上了眼,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以免幽深黑暗放大了她的悲怆,让一切不堪入目的真相,都赤裸裸呈现在她面前。
那日敦煌城的流沙中,他紧紧拥抱着她,对她说:“阿南,我此生前路叵测,生死难料,可因此能遇到你,一切灾祸便也成了命运恩赐。我无惧无畏,甚至满怀感激。”
从未曾有人在面前如此坦诚心意的她,那一刻抵在他的心口,听着他情真意切的温柔示爱,终于将一切杂芜都挤出了心口,腾出了最深处的那一块,等待着新的人住进来。
她将蜻蜓放飞在了风沙中,希冀着从此之后,南方之南,星辰转移,日月照临。
可……承诺帮她寻回父母的阿琰,招的却并不是她父母的魂魄。
被她一再嗤之以鼻的、傅准点破过的驯鹰,竟如此猝不及防地真真切切呈现在她的面前。
他所有与她并肩奋战、生死相依的豁命之举,都是他押注在她身上的筹码,只是拿自己残存的性命赌一把。
没想到,在她梦里命运重叠交织、最终一起坠落悬崖的傅灵焰,竟是镜水彼端另一个她的照影。
眼中的灼热似要将她焚烧,脑中的混乱让她喘不过气。她只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口鼻,不让自己发出任何濒临崩溃的声息,出卖自己的踪迹。
第173章 幽都夜语(3)
而洞室那端,已传来脚步声响。
是侍卫们过来禀报,前方阵法已通,傅准正与墨长泽商讨,准备遣人进照影阵查探。
“走,既然在这边拿到地图了,那咱们就去压压阵。”皇帝说着,带着朱聿恒与他一起向着前方而去,又关切地问,“你身上如今感觉如何?”
“孙儿无恙。”
“好。山河社稷图已迫在眉睫,这次的阵法,若是能破掉最好,再破不掉,朕考虑将你身边所有嫌疑人等全部处理掉。韦杭之、卓晏、还有司南……一个不留!”
他说着,背脊挺直,带着朱聿恒大步向前走去,消失在第九个洞窟中。显然,傅准已经将整个地下布局都清楚昭示于他们。
声音远去,火光消失。
他们走了很久,阿南却始终紧贴在洞壁上,未曾动弹过分毫。
她的脑中,一直想着皇帝与皇太孙那些推心置腹的话。
孙儿怀疑,她与我身上的伤有关。
利用好一个人的同时,也要掌控好她。
她原来的父母已经没有任何亲人,孙儿觉得不太好用。
……
是她太幼稚浅薄,被感情冲昏了头脑。
凭什么呢?
凭什么会以为,她这个前朝乱党一手培养出来的利器,能得皇太孙青眼,能让他倾注这般深深的爱慕?
第一次见面,他便差点丧生于她的手下;为了救公子,她不惜将他丢弃于暴风雨中;再次见面,他很快打开了心结,重新接纳了她;孤岛之上,他强行留下她……
真好笑,她居然以为,这些事能顺理成章地发生,光凭着他对她的情意,就能抛下他皇太孙的职责与尊严,不顾一切。
只是,她真的想不到,渤海归墟中他紧缚住彼此的日月;滚滚黄沙巨龙中他奔来的身影;暗夜逃亡时单人匹马独战青莲宗,将她紧拥入怀的灼热胸膛……
一切都只是阿琰驯服她的手段。
她脑中回旋着的,只有傅灵焰诀别信上的那几句话。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她想起那个梦,梦见傅灵焰从云端跌落,又梦见跌落的,其实是她自己。
那时候,其实她内心很深很深处,就已经有预感了吧。
怎么可能呢……一个混迹江湖杀人如麻的女海匪,怎么能得到皇太孙这般倾心的爱慕呢?
他哄着她,捧着她,时时刻刻让她看到他的宠溺疼爱,可这一切,都是需要代价的。
这世上,哪有不需任何条件与理由,便愿意为另一个人出生入死的道理?
她捂住脸,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僵立着,感觉滚烫温热的水痕在自己的指缝间弥漫。
最终,她紧闭着眼睛,任由它们消弭在掌心。
狠狠地一甩手,她靠在洞壁上,长长地呼吸着,将一切都抛诸脑后。
她向前走去,脚步很快恢复了稳定,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已转成僵硬冷淡。
走到那块铜片面前时,阿南打开自己的火折子,看了看上面的痕迹。
上次被他们擦亮的铜片,如今上面是一片被抹过的沙子痕迹。阿南的手抚过沙痕,尚未理清沙子撒在上面有何用意,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她立即关掉手中火折子,身形掠向旁边,背靠洞壁警觉抬头。
却见本来幽暗的洞内,有明亮的火光照耀而来,与她手中的火折子一般无二的光,照亮了洞内,也照亮了手持火折伫立于斜上方洞口的身影。
竺星河。
他依旧一身白衣,呈现在火光中的身姿如云岚霞光,照亮了这昏暗的地下。
他手持她当初所赠的精铜火折子,望着她在光芒中渐渐呈现的面容,火光在他眼中闪出微不可见的灿烂惊喜:“阿南?”
“公子……”阿南望着他,又看看周围这十二个洞窟,知道他也是在寻找路径。
她定了定神,竭力呼吸着平息自己的语调:“我在外面遇到了司鹫,他说里面阵法启动,他与你分开了。”
“嗯,适才对方将过道中的机关转向了,所以司鹫他们被隔在了另一条通道内。而我凭五行决推算地下洞窟走势,因此在地道中藏身,避开了朝廷的人。”竺星河说着,在火光下望着阿南,声音也轻柔了一分,“你担心我出事,所以过来找我?”
阿南没有回答,垂眼避开他的目光,只道:“我就知道公子才智过人,不会出事的。”
而他凝望着她,斟酌片刻,才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听到什么了吗?”
这熟悉的包容目光,让阿南心头那强抑的伤口似被撕开,又泛起疼痛的波澜来。
公子一定也听到了阿琰与皇帝的谈话,知道了他从始至终都在利用她的不堪内幕。
她只觉一阵灼热的屈辱与羞耻感直冲脑门,让她的眼睛灼热,也不知在这火光之下,会不会被公子察觉。
她偏过头躲避他的目光,勉强维持正常的声音:“什么?我没听到。”
竺星河借着火光端详她的神情。他是这世上最了解阿南的人之一,看在眼里,却并未戳穿她,只说道:“阿南,兄弟们都在等你回去。你哪天要是想我们了,随时可以回来。”
他声音低柔而诚挚,一如这些年来在她伤痛失落时的抚慰。
阿南咬紧牙关,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便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表面的平静,只重重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呢……
她宁可这个时候,有个人来嘲笑她,讥讽她,而不是以这般温柔的态度包容她,让她在愧疚上再添一份悔恨。
深深呼吸着,她勉强调匀呼吸,说:“那……我们走吧。”
竺星河略一挑眉,目光中带着询问。
“司鹫与方碧眠在外面等着公子呢,如今朝廷的人已准备破阵,他们人多势众,你一个人在这边遇到他们,怕是没有胜算。我看,公子还是尽快离开吧。”
“阿南,你真是变了。”公子端详着她,脸上露出笑意,“以前我们一起进击婆罗洲最大的海盗据点时,兄弟们联手对付外面的海贼,袭入大本营的只有我们两人。当时那岛上大炮火铳防守严密,可比这区区几条地道要凶险多了。而你我联手将岛上敌人清剿一空,从始至终,我未在你的脸上发现过任何犹豫迟疑。”
“是,可今时不同往日,这照影阵也不是一人可以破的,就算我愿意与你再度同行,我们又哪来灵犀相通的本事,可以一起破阵呢?”
“本来没办法,可傅灵焰当年,留下了解除阵法之法。”竺星河朝她微微一笑,走到那块平展铜片前,抬起手指在上面轻弹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