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兮树
“开战这种事可说不准谁输谁赢,遭罪的总是平民。这点……他看得非常通透,但也因此格外可恶。”
艾格尼丝和加布丽尔齐齐陷入沉默。
谈论一个已死的人疯狂的计划本就称不上愉快。更不用?说这疯狂的计划如果付诸实践,有可能会顺利进?行。
“除了你以外,他是否还策反了其他人?”
面对这个问?题,加布丽尔踟蹰了良久,才低声说:“他肯定和菲利克斯卿谈过。但我想,菲利克斯卿是不可能同意的。所以……他很可能只是探了个口风就点到为止。除此以外--”
黑发少女转向艾格尼丝,以颇为刻意的平静语调吐出另一个名?字:“他找过伊恩卿。这点我可以确定。”
艾格尼丝没?有追问?,但加布丽尔已经露出会意的微笑:“啊,请您不用?在意,我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加入这个疯狂的计划。”
“加布丽尔,我--”
“不,您什么都不用?说。”加布丽尔眼?中竖起抗拒的高墙。
艾格尼丝哂然:“那就不提了。”
“我为自己?的轻率和冲动付出了代价。我不会说我丝毫不后悔……但不这样凄惨地跌倒,我可能至今还活在幻想里。真奇怪啊,明明我没?有做梦的资格,我还是那么渴望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加布丽尔说着?呼了口气,伸展着?双臂起身,没?有看向艾格尼丝,唇边的笑意倔强地维持原状:“到最后,哪怕您有再多的理由不快乐,我还是羡慕您。但我的人生还没?结束,我会追上您的。一定。”
“嗯。”艾格尼丝应道,口气并不敷衍。
午后的钟声响起,这意味着?迎接加布丽尔的车马应当已然抵达。
加布丽尔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身:“您想不想知道在我眼?里,那个人究竟是怎么看待您的?”
艾格尼丝一时语塞。
加布丽尔为她的窘态所取悦,开怀大笑:“我真的很想就这么藏着?不说,那也是他活该。但您……我还是没?法?真的讨厌您。所以,我就给您个提示吧。”
黑发少女拢住被夏风吹起的头发,以目送一只蝴蝶从掌心翩翩飞走的哀伤神色轻声说:“在他人面前,他从来没?有以‘公爵夫人’称呼过您。一次都没?有。”
说完,加布丽尔迈开轻快的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有一句道别?。
艾格尼丝目送她远去,竟然生出被抛下一般的不甘。是加布丽尔给艾格尼丝对自己?坦诚的契机,也是加布丽尔以少女的怨恨心令艾格尼丝动摇,加布丽尔是搅动艾格尼丝平静水面的石子,而?最后,又是加布丽尔先一步洒然展开自己?的羽翼,振翅与过去告别?,飞向自己?的地平线。而?这样的加布丽尔竟然依旧羡慕她。艾格尼丝无言苦笑。
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
那些儿时说着?羡慕艾格尼丝的记忆力、憧憬她出色的长兄长姐、喜爱她的温和性格的同性朋友,最后都去了哪里?
跟随双亲离开、长大嫁人、进?入神殿或是圣堂、所托非人、只是单纯失去联系……
她们?以艳羡的眼?神看着?艾格尼丝,给她真诚却只令她尴尬的赞美,却一个个地比她先踏上自己?的路程。她们?走时最多一挥手,哪怕再多遗憾,也不会像艾格尼丝那样边走边频频回头。
艾格尼丝留在原地,连一句“不要丢下我”都说不出口。
她也知道,她们?并非有意抛下自己?。她只是将她们?弄丢了。
就像她与奥莉薇亚在岁月的风雪中失散,是渐行渐远,而?非在某个寒冷的早晨醒来,忽然就无话可说。
雪原与日照同样明亮得令人目眩,艾格尼丝定神,登上有树荫遮蔽的回廊,缓缓往庇护所大门?走。
“啊,您来得正好。”
艾格尼丝在天井碰见了从另一侧快步走来的希尔达。
希尔达今天并不仅仅为了护送艾格尼丝而?来。她此前取下艾格尼丝会客厅中的吉塞尔达织毯时,在墙上感受到了可疑的魔法?波动。不知是否该说是不幸还是万幸,那时希尔达对艾格尼丝按下不表、直接将挂毯送到特蕾莎手中调查。随即,莱昂之死就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根本没?有人关?心公爵夫人替换下来的织毯为何少了一幅。
“关?于织毯的调查有结果了吗?”
希尔达心不在焉地摇摇头,随即又改口:“结果是有了,但还有另外一个紧急的消息。”
艾格尼丝已经猜到了希尔达要说什么。
“今天日落前会下达对菲利克斯的宣判。”
第046章 VIII.
艾格尼丝知道自己不应该来这里。
她向卫队长提出想见菲利克斯, 罗伯兹支吾着?左右为难,最后不太情愿地表示要先去询问理查是否同意。
“调查莱昂凶案的人是我,我想我有权利和菲利克斯卿最后?说上几句。”
罗伯兹素来是个快活的老好人,面对艾格尼丝的强硬要求, 虽然为难, 最后?还是勉强同意, 为她引路时却不忘提醒:“他现在不太愿意和人见面, 如果拒绝您, 也请您不要太生气。”
卫队长的脚步声和?叹息声在狭长的甬道中回荡。
那一天之后?,菲利克斯一直被单独囚禁在这通道的尽头--与布鲁格斯主?城神?殿毗邻的修道院旧址中。这座修道院的历史比布鲁格斯城还要悠久,如今只剩下几面残垣和?一栋破败的平房。
房门没有上锁, 附近也没有侍卫看守。
罗伯兹走上前敲门:“菲利克斯,你有客人。”
“我应该和?您说过--”
“菲利克斯卿, 是我。”
房中片刻沉寂。
罗伯兹向艾格尼丝微微欠身, 离开前低声说:“请您替我多?劝他几句。”
艾格尼丝缓步来到门前,轻轻触碰斑驳剥落的漆面。在她将要鼓起勇气推开门的瞬间, 菲利克斯的声音从门板另一侧传来:
“如果可能,我不想让您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略作停顿, 他的语声中浮现熟悉的笑意:“您放心,队长他们?没有为难我。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样, 就?算不能看见您……但这样更好。”
艾格尼丝双手贴在门板上, 无法发出声音。如果她张口, 眼泪一定会?立刻落下。
“理查大人、队长、所有人……他们?都问我为什么?要杀了莱昂。我没有回答, 一次都没有。但如果您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会?对您隐瞒。”
艾格尼丝几乎要将额头贴上木门。也许菲利克斯是对的, 只是这一道门的阻隔,就?足以让她说出当面难以启齿的话语:“我想不想知道?我当然想, 但又害怕听到某个答案。”
菲利克斯以仿佛只是和?她在闲聊的口气应道:“我明白您是什么?意思?。但是--”
他笑了。
艾格尼丝清楚记得他这么?笑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他略微腼腆地垂下眼睛,而后?堂堂正正看过来,目光明亮又狡黠。这一刻,他们?之间的门如同失去质地与色彩,他们?呼吸的都是同一阵风熏染过的空气。
木门陡然物归原位,菲利克斯的声音中丧失了笑意:“但我并?非为您杀死莱昂。”
艾格尼丝嘴唇微张,愕然的叹息卡在喉头。
“这么?说也许像狡辩。但我还是要坚称,我是为了自己才犯下那样的罪行。您没有任何过错,不需要为我分担罪责。”菲利克斯呼了口气,“而且最后?,我受到的又是这样称不上惩罚的惩罚。”
“你……真的打算去圣地?”
“没有将我驱逐,也不逼迫我进入修道院度过余生,而是给了我这么?一条路,理查大人已经对我非常仁慈。”
“仁慈?”艾格尼丝都被自己的尖利口气吓了一跳,她哽了哽,降低声量继续说,“每年?奔赴圣地的人那么?多?,最后?能在那里安身立命、又或是平安返乡的人却寥寥无几。”
菲利克斯的口气依旧轻松:“伊恩告诉了我不少在那里活命的窍门,有了前人的经验之谈傍身,我会?没事的。”
艾格尼丝深吸气数下,依旧没能将心头的狂潮平复,话语末尾的音节微微颤抖着?:“你真的认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吗?是我太过怯懦,以那样草率的方式拒绝了你--”
“艾格尼丝女士!”菲利克斯沉声道。
她浑身一震。
他放柔语气,字字流露出哀求的意味:“艾格尼丝女士,我不想一年?后?、五年?后?、乃至十年?后?,当您偶尔想起我,心头只剩憾恨和?愧疚。我宁愿您只记得那些?更美?好的回忆。如果在我走后?,您会?被我的影子折磨,我……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踏上征途?”
“那么?告诉我啊!我该怎么?相信我没有任何责任,我该怎么?骗过自己……”艾格尼丝转过身去,捂住脸,指缝被滚烫的水渍填满。
片刻的沉默。
“我曾经在心里发誓要让您露出真心的笑容,但结果……反而惹得您哭泣。这是第二次。”菲利克斯惘然顿了一拍,声音低下去,“但在拿起烛台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并?不是如果这个男人死了,您就?会?更安全。我想的是……这是否就?是我现在能为您做的事?我不比他差,我能不能证明自己对您是有用的,如果我那么?做了,是否就?能得到认可……”
菲利克斯自嘲地轻笑:“那时我脑子里,全是这样的念头。”
艾格尼丝想要反驳,他却不给她机会?:
“到最后?,我考虑的只有自己。我想要赢过伊恩,想要获得您的青睐。我甚至没有想过您会?因为我犯下的罪而悲伤、而感到歉疚。我根本没有为您考虑!”
艾格尼丝缓慢地回转身,靠着?门边坐下,清了清嗓子:“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么?也让我向你道歉。我也只想着?自己。”
菲利克斯讶然抽了口气,却没有阻止她说下去。
“我……”艾格尼丝僵硬地勾起唇角,“我胆小、敏感、卑怯又自尊心过剩。一直以来,我不敢接受他人对我的好意,我不相信有人真的会?喜爱我。所以……我才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你对我的心意,不讲道理地将你推开。”
她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声音在笑,鼻音很重:“但直到和?理查认认真真吵了一架,我才意识到……我拒绝理解他人,却又埋怨他人不够了解我。菲利克斯,我从来没有将你的话认真地听进去。哪怕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我本可以更坦率地告诉你……谢谢你愿意给我那样多?的包容和?喜爱,那是我的荣幸。但我没有。”
这么?说着?,她将头轻轻靠在门上:“对此,我很后?悔。”
“但您现在告诉我了。”菲利克斯温柔地叹息,“能听到这番话,现在我十分快乐。”
“但是已经太迟了--”
“我不认为迟到的领悟是无意义的,”菲利克斯的声音非常近,他似乎也坐了下来,仿佛就?在艾格尼丝身侧,“在这里的几天……我想了很多?事。包括关于您的。而后?我才明白,其?实您需要的不是我为您做什么?。许多?事您自己就?能做得很好,您只是需要一个能支持您、支撑您后?背的人。”
艾格尼丝垂头看向发颤的双手,软弱地坦诚:“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了。莱昂死了,我要继续与理查作对吗?我真的想知道诅咒的内情吗?我应该怨恨他吗?如果他变得凄惨,我就?会?快乐吗?我不知道……也许我天生就?欠缺了什么?其?他人都拥有的东西,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明明什么?都没有要求过,回过神?来的时候,却总有满腔的懊悔。”
“对于现在这样的结局,我也十分后?悔。我妒忌他和?您的关系,恼恨为什么?我没有更早地遇见您,没法像他一样留下那么?深的印迹……我太急切了,只想着?为您献上自己的力量证明自己,因此走上了歧路。”菲利克斯停顿片刻,感到十分嫌恶似地降低声量:
“但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后?悔。我的冲动和?自私深深伤害了您,而我之所以能伤害到您,不正是您对我并?非漠不关心?站在您身后?,未必能得到您的垂青,现在这样至少您会?记得我,我会?作为一条伤疤存在下去。我没有自信声称自己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菲利克斯……”
他轻笑起来:“所以,我忽然就?能理解他对您是什么?样的心情了。但我和?他不一样,我还是不能忍受给您留下太多?不美?好的回忆。因为即便不得不与您道别,我的人生也没有完全结束,我不能只活在对您的歉疚和?扭曲的满足感之中。那样我一定会?失去理智。”
菲利克斯话语中的释然并?非虚假,艾格尼丝不由抬起头,怔然面对泼洒在残垣断壁之上的辉煌夕阳。
“所以请您放心,即便在圣地,我也会?努力活下去。”菲利克斯说到这里,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遗漏的事,“还有,十分抱歉,我无法向您承诺我会?永远爱您。也许总有一天,我会?爱上另一个人。但即便那样,”
菲利克斯的声音更近了,宛如就?在艾格尼丝耳畔。
“到那一刻为止,我的心情都是真的。”
艾格尼丝克制着?再次变得汹涌的泪意,努力微笑:“谢谢你,菲利克斯。”
她在那一刻感到前所未有地遗憾。除此以外,她竟然无法给出更多?的回应。对自己坦诚,认真地面对他人,坦然地接受并?肯定他人的心意,听上去简单的每一步都有那么?多?的未知和?难题。与菲利克斯的这番对话,终究是迟到了。正如菲利克斯所言,再晚的领悟也并?非徒劳。但如果她能更早地明白这一点,如果……
“太阳快要落山了,我不能再继续耽搁您了。最后?,能否请您祝福我?啊,这一次就?不用亲吻您的手了。”
菲利克斯的玩笑令艾格尼丝眼中的夕照融化为一团湖光。
她举起眼下的自己所能聚集起的所有感情,将它们?在话语中轻轻放下:
“祝你一切安好,愿三女神?保佑你,菲利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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