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裁云刀
卫朝荣倏然一惊。
前一息脚步声还在十丈以外不急不徐地?一步步向前走着,后一息,他就?感?受到覆在眼睛上的手——她是有意迷惑他。
覆在他眼上的手微微一拂,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尚未凝结的血顺着他眼角渗进眼眶,在模糊的血色里?,他望见一张瑰色潋滟的脸。
“你好啊。”她俯身拂开他眼眸,笑吟吟地?望着他,目光里?却是冷淡的审视,声音曼妙清越,“躺在这里?的感?觉怎么样?很舒服吗?”
卫朝荣本该伺机偷袭她,摆脱受制于人的危险局面——他真该这么做的,无?论如何,在重伤时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他鬼使神?差地?没动,仍然平静地?躺在血泊里?,喉结滚动,声音沙哑,简直完全听不出是他,“挺舒服的,不用和人打生打死、尔虞我?诈,比什么床榻都舒服。”
她没有立刻说话,虽然她脸上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他能看出她有一点意外。
过了一会儿,她才浅浅地?笑了,“你可真聪明,我?确实喜欢听你这么说。”
他知道她将他的回答当作了揣摩心意的讨巧谄媚,而非真心实意的共鸣,“骗你做什么?你们来之前,我?就?躺在这。”
她不太相信,唇边的笑意很冰冷,甚至有点甜蜜的残忍,“那我?送给你永恒的舒服,好不好?”
卫朝荣明知道这时候不该和她针锋相对,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哑声说,“可以,那你就?一个人厌烦苦恼地?活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吧。”
她终于露出一点怔然,旋即又是极度的好笑,“我?又不要你陪我?——谁要你陪我?了?”
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吧?
怎么就?说到留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他们从没在一起过。
这回轮到卫朝荣一怔。
像是陨星骤然划破长夜,他蓦然想明白,原来不是她需要人陪她在魔门挣扎,而是他自己想陪她。
在乏味无?趣、勾心斗角的人间世里?,他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欲望,想要和她一起走出苦楚酸涩。
“算了。”她越想越好笑,收回覆在他脸上的手,直起身,垂眸看了他一眼,“你这脾气也?挺了不起的,居然连求活也?不会么?每句话都像是上赶着找死,你回去?以后赶紧学学怎么说好听话吧。”
她说算了,就?真的放手,甚至连他身上有没有财物都不搜,走得很潇洒,见了到手的便宜也?不占,半点不像个魔修。
卫朝荣艰难地?从血泊中坐起。
他望着她背影被?魔气覆盖,头也?不回地?急速向前离开,倏尔提高?声音,沙哑地?说,“我?叫卫朝荣。”
她的背影已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也?许没有,也?许听到但明天就?忘了,再也?不会想起这个乏善可陈的名字,也?不会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甚至莫名其妙的、被?血污遮住了脸的人。
可他一直记得她,记得那一段对话,从没和谁提及,像深藏在心底的珍贵秘密,不愿和任何人分享。
卫朝荣在沉黯的乾坤冢里?寂然。
若不是因缘际会,借着灵识戒听到了她和小修士们的对话,他永远也?想不到当初那一面后,她竟然会想到这个地?方去?。
这么多年,他们从萍水相逢到巫山云雨,他竟然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件事,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她居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怀疑他不行。
卫朝荣神?色冷冷的。
他说不出的憋屈,很难想象在陨落又成魔的一千年后,居然还能尝到一口来自千年前的窝囊气。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次相见,那是他第?一次状态正?佳,在一切都妥帖的情?况下,正?式地?见到她。
没有满脸血污,没有一身重伤,他以他最巅峰鼎盛的姿态,和她猝不及防地?相见。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目光相对的那一刻,他心底止不住的惊愕和欢喜。
卫朝荣紧紧抿着唇。
其实他那时只是见到她身侧跟随着一个俊美韶秀的青年,和她十分亲密,他心里?莫名的不舒服,因此在被?挑衅后,立刻冷冷地?反击。
他的话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只是看出郝师弟色厉内荏、实力不济,刻意卖弄他自己罢了。
等到后来曲砚浓说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他才蓦然惊觉,原来在周遭人的理解中,那些话竟然是那个意思。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意识到误会后,他有心解释,可又不知怎么解释,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了,更何况他身在魔门,非要解释出个清白来,反倒惹人怀疑。
一个戾气深重、性?情?暴虐的魔修,似乎不该在这种事上解释再三。
于是他当时默然地?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憋屈地?认了这份轻浮。
可他想不到曲砚浓居然会因为?他的沉默怀疑他不行。
后来他们再相见,她也?还是笑吟吟地?挑逗他、奚落他、引诱他,他一面惶乱,一面又克制不住地?意乱神?迷,他看得很明白,如果他在她面前故作矜持,延续仙门的那一套,那么她很快就?会无?趣地?收手,再也?不去?看他。
一见误终身,他从最开始就?陷得太深了,莽撞蛮横地?用尽全力、搭上一切去?把她留下。
卫朝荣沉默出神?。
他静静地?坐在从前亲手栽下、如今已经郁郁葱葱的树下,在狰狞怪异如龙齿的树干下,摘下一枝,如同?摘下了一串黑珍珠。
曲砚浓当然永远也?不会对他说起她当时的猜测。
在他们颠鸾倒凤前,她没必要说;等他们欢爱云雨后,她也?就?更不需要说了。
她觉得没必要问,而他也?不知怎么说,于是谁也?没问、谁也?没说。
他们互不相知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
她疑心深重,偏又太骄傲,而他笨口拙舌,说不出个头绪。
在他命殒冥渊之前,他们有迷恋、有猜忌、有共同?经历的过去?,可唯独没有心意相通。
卫朝荣拈着花枝,颊边紧绷。
他惘然若失:时光太绵长,用一场盛大的死亡,掩埋了过去?的所?有秘密,只剩下剔除了酸涩的虚假甜意。
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又岂止是一道冥渊和一千年时光?
假如当初他没有殒身在冥渊中,假如他们仍然像从前那样不明不白地?亲密着,在漫长的一千年里?,又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
他们终有一天会分开吗?
妄诞虚渺的魔怅然伸出手,虚无?的五指穿过幽邃胸腔,触碰到那颗幽黑奇诡的心脏,可无?论怎么触碰,也?触不到那一阵又一阵的沉沉钝痛。
是离别美化了过去?,让他们都忘了,在生离死别到来之前的岁月里?,他们已将近走到了尽头。
从来、向来,他们一直不是性?情?契合的眷侣,无?论身份、立场、性?情?,他们其实根本不合适。
有一万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分开,除了一腔滚烫的爱意和孤勇,他一无?所?有,也?只能奋不顾身,去?搏一个虚妄的可能。
“原来……”他怔然看着自己,很慢很慢地?说,“不止是因为?魔啊。”
*
阆风苑里?,曲砚浓难得地?笑了一回,又在意趣消散之前敛去?笑意。
“听够了吗?”她问申少扬,神?色又是淡淡的了,让人捉摸不透她此刻的想法。
申少扬很想摇摇头说没有,但他怂。
仙君的底线最好还是不要试探了吧?试着试着恐怕就?该当场逝世了。
“够了够了。”他很言不由衷地?说,“仙君实在宽和,连我?这样的不情?之请也?愿满足,我?实在不敢再厚颜乞求更多。”
但如果可以更多就?好了!
曲砚浓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想要说什么,却被?匆匆赶来的元婴修士打断了。
“仙君,戚长羽非要再见您一面。”
第48章 碧峡水(十四)
“轰——”
三个?小修士坐在桌边, 望着被扔到脚边匍匐着的前任沧海阁阁主?,不约而?同地往边上缩了?点,露出有点不自在的神情。
那怎么说也是个元婴大修士, 现在却被丢在他们脚边,他们也配吗?
全沾了仙君的光罢了。
离仙君近的人, 也能?分到这世上最炫目的荣光。
卫芳衡将戚长羽掷在地上,像扔个?死物。
作为元婴后期的大修士, 她有的是办法将戚长羽正常地带到曲砚浓面前,但她偏偏选了?最粗暴的。
“仙君,戚长羽带到。”她说。
按照曲砚浓的吩咐, 戚长羽将被废去修为, 送到戒慎司,往后余生都将在苦役中度过,对于曾执掌沧海阁的戚长羽来说简直是噩梦,可?卫芳衡还?觉得轻了?。
卫芳衡纳闷。
也不知道究竟谁从前才是个?魔修,怎么她反倒比仙君更睚眦必报呢?
可?仙君不应当?是这样的性子。
——仙君到底对戚长羽有什么盘算?
曲砚浓抬眸。
戚长羽狼狈极了?。
原本他在沧海阁威望不低, 动辄一呼百应,地位相当?超然,不至于落得这副人人痛打落水狗的田地,可?惜镇冥关的事闹得太大,引来众议纷纷, 他的声望自?然也一落千丈。
再加上曲砚浓让他自?己出钱补上镇冥关的缺口,戚长羽刮地三尺, 把从前愿意?支持他的那些人都榨了?个?遍, 全靠画饼充饥安抚住了?那些人。
现在眼看着仙君并不打算保戚长羽, 他画下的那些饼显然也要?成空,从前的追随者们又怕又恨, 反倒是踩戚长羽踩得最狠的,刚才在高台下,没少对戚长羽下黑手。
等到戚长羽被带到曲砚浓面前的时候,他早已不是方才风度翩翩的模样,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看上去格外凄惨。
就连他的衣袖也无端少了?一只,只剩下半边开裂的袖口,半遮半露地盖在他的手臂上,露出缠在他手腕上的细绳,晃悠悠地垂着什么环佩。
望见曲砚浓的那一刻,他眼神中迸发出怨毒至极的恨意?。
曲砚浓十指交握,挑起眉。
看起来戚长羽挺恨她。
意?料之中。
“听说你有话想要?和我说?”她语气淡淡的,“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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