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两清红汤
“谁说的,”陈澍眼珠子一转,扭头去?指那门,道,“你瞧,我们?身后就又来了两位!”
要?说何誉此话真是不假,但陈澍所见也更?不假,吃惊之余,何誉也随着她的动作回头看去?,果然看见城门口站着一大一小,那身影还颇有些熟悉。
二?人回头时,正值一高一矮的两人被门口兵士盘问着。只消听,便知?这两人比陈澍还不擅“此道”,竟是那个矮个小孩,脆声答了——
“这是我……我爹!”
闻声,陈澍凝眸一看,那小孩正巧也抬起头来,脸露在阳光之下,那五官也被光线打出的阴影分明?地勾勒了出来,浓眉大眼,背上?背着两把细剑,不正是琴心崖那小个子应玮么?
再?仔细一看那个被方才那小流氓样的守卫拦住的高个子,也是背着两把细剑,身形高瘦,头微微躬着,神情拘谨,满脸羞赧的,不是悬琴,又是谁?
只听得那悬琴支吾了好一阵,直到对面人又不耐烦地催了,才低声,那声音甚至有些委屈地应了一声,道:
“对……我是他……是他爹……”
第八十三章
进城之后,这昉城更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象。
也许是因为整个城中并无什么明显的规章律法,就?算有?,也不曾用明文写出来,那些个恶人谷的人,不拘是小喽啰,还是有些似是而非的职位的,什么堂主,护法,在这街上,都是大摇大摆的,不仅说?话不避着人,连做事都一点没有分寸,纵马过街,打家劫舍,都是时有?发生的。
可另一面,那些昉城的原住民,或是从密阳坡,甚至是更北边的廉庄被赶来昉城的百姓,就?全然没有这样的逍遥了。
有?人入城时,不论是那些行事嚣张的恶人谷中人,还是像陈澍、何誉甚至是应玮、悬琴这样的过客,那些街边的贩夫走?卒,竟无一人敢抬起眼来,像其他城里的百姓一样,凑热闹地瞧瞧这入城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长什么样,又或是去往何处,是否能好言留下,照顾照顾自己的生意。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低垂着头?,仿佛一颗又一颗并不整齐的表道树*,甚至比那些挺拔的树还没有?生机。
街面上如有?人作恶闹事,被欺压的只顾求饶,一旁站着的,要么是胆怯地看着,主动离得远远的,要么就?是视若无睹地仍旧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好似这种事在昉城不过是寻常,不值得大惊小怪。
再说?那应玮和悬琴,又半晌过去,他们总算应付完门口的守卫,抬起头?来。此时,大道上空空荡荡,只能看见几个满脸横肉的武人,无所事事地游荡着,哪里还有?陈澍与何誉的身影?因而?这二人也毫无察觉,就?这么径直进了?城。
若细听,还能听见那一向好脾气的悬琴,跟在应玮的后面,一面走?,一面低声抱怨。
“……为什么一定要说?我?是你父亲?”
“那不然呢,我?可是你师叔!我?说?什么你只管附和就?成了?——”应玮道,又一拍脑袋,色厉内荏地冲着悬琴呲了?呲牙,道,“——这回是你要一齐来的,可不许你回门派后同那魔头?告状!”
“阿琼不是魔头?……”悬琴道,想了?想,又道,“而?且她是随武林盟去了?,也没回门派。”
“管她是不是了?,反正我?要在这昉城过一回自由自在的瘾!走?,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应玮道。
他个子矮,脚上功夫却真?是不赖,需知这二位同陈澍、何誉二人不同,他们是自北而?来,大抵是在回琴心崖的路上临时起意,因此也不曾带什么马匹车辆,就?单靠一身功夫,走?了?这么多山路,竟还有?精力在城中乱逛。
这二人中,又数应玮的精力格外旺盛,如同每一个恼人的、顽皮的幼童,每到一处都要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昉城这地,没几个人来过,对?于他而?言本就?格外新奇,加上悬琴不懂得如何管束他,那些城中的百姓更?是把他当作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恶霸,更?不敢拒了?他。
于是,不出两刻钟,他便逛过了?两三条街。大抵是游人稀少的原因,这些街市里有?食肆,也有?旁的什么衣料、药材铺子,只是不见客栈。终于,又过了?一条街,在一处稍显热闹的岔口找见一家客栈,他一个猛子,在悬琴出声拦住他之前,扎了?进去。
“这儿的房间多少钱一晚,可有?上房?”应玮大声问?道。
客栈里自然是没什么人了?,不过比起那密阳坡的客栈,还是有?几个人,好似是来吃饭,或是来讨口茶喝的,零散地坐在客栈里那几张方桌前面,默不作声地吃着,只是不见那店小二,或是店家。
连应玮这声吼过后,也不见有?人从那后厨的帘门后面出来,一时间整个客栈大堂都只能听见应玮那句话若有?若无的回音,和身旁几个客人不紧不慢进食的声音。
悬琴进了?门,似要开?口,大抵应玮兜里有?了?钱,终于腰杆子硬了?,好不容易摆出点架势,又抬起下巴,抢着喊道:“人呢——”
这回,倒是有?声音回他了?,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他的耳边。
“人在呢,小兔崽子!要想住上房,可以啊,住一晚,回门派就?多做一日的早课!”那女声道,“我?就?说?怎么找不见你了?,原来是哄着他偷溜出来顽,你看回去师父收不收拾你呢!”
说?着,那人一只手?拍上应玮的肩膀,直把前一瞬还得意扬扬的应玮拍得魂都没了?,险些从地上弹起来。偏偏那手?掌力气极大,应玮哪怕挣,也挣不脱,当真?是“心如死灰”,一闭眼,破罐子破摔地大声答道:
“我?就?要住上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怎么又来堵我?,抓我?,还威胁说?要告诉师父,你尽管去说?吧,反正我?是有?正事要做的!你没有?自己的正事干么?!——你不是同那武林盟的人去北边了?吗!”
“她是……”
门口的悬琴小心翼翼地插话,随即又被应玮打断。
“我?就?要说?!说?你横行霸道,说?你以长欺幼!你要到师父面前说?坏话,你以为我?就?不会吗?等回门派,我?也告上你一状,就?说?你——”一面说?,仿佛终于积蓄足了?勇气,他吸了?吸鼻子,一面转过头?来,恨恨地盯着那拍了?他肩膀的人,于是后半句话也被生生掐没在了?嗓子眼里,“——你、怎么是你?!”
陈澍笑起来,明眸皓齿,眼角弯弯,道:“怎么不能是我??”
“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你师姐又来捉你了??”陈澍笑道,点了?点他额头?,“你怎么比我?还好骗的?”
在她身后,那悬琴和何誉互相施礼过了?,正一齐迈过那门槛,跨步走?进客栈中来。
听见此话,何誉纵容地笑了?笑,悬琴却是一脸正色,摇了?摇头?,道:
“……姑娘学得像。”神情恳切,倒似真?心在夸陈澍一般。
偏偏陈澍也受了?这份夸,些许收起那嬉皮笑脸的样子,扭头?,冲着悬琴一摆手?,说?谬赞谬赞,末了?,也拉着站在原地,气得双手?紧握的应玮往这客栈里面走?去。
“……所以你师姐平日真?叫你‘小兔崽子’?”陈澍一边走?,一边问?。
“……叫!”应玮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又瞪了?无辜的悬琴一眼,气呼呼地挣脱了?陈澍的手?,先?一步跨坐在了?那客栈大堂正中央的一个方桌上,一抬头?,也许是瞧见众人的眼神都有?意无意地往他这里瞟,越发恼羞成怒了?,回头?,冲着那客栈里面高声喊,“人呢!要住店!店家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这一喊,才?终于有?人声从那帘门后面传来,是个听起来很是平实的男声,似乎带着点懒意,毕竟是客人都找上门来了?,这店主人竟还拖沓至此,教人不由地感慨一句,怪不得生意这样冷清。
“来了?来了?,客官慢等,这店里不常有?住店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人终于走?了?出来,瞧着也是个老实人家的样子,穿着布衣布鞋,肩上披了?条跑堂用的干净葛巾,面上带着笑意,道,“请问?客人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又要住几日呢?”
“问?那么多做甚?就?住店!”应玮没好气道,但他说?归说?,毕竟是个纸老虎,也是乖觉地等着何誉等人走?到桌前,才?伸手?一指,冲着那店家道,“你再问?问?他们,上些拿手?的菜。”
“我?们也住店。”何誉一笑,道。
“好勒。那我?跟后厨说?,让他们做些拿手?的。”那店家道,似是想了?想,又道,“不知客官是哪里人呢,口味怎样?我?们这边吃得味道重,若有?忌口,我?也好同他们先?打声招呼。”
“奶不成,她不能喝。”何誉道,“那些点心小食就?不必上了?,来两盘菜先?充饥就?成。”
陈澍鼓了?鼓腮帮子,方才?还气势汹汹地教训应玮呢,这会又成了?跟应玮一样的幼稚人物了?。这被应玮一听,再瞧陈澍那似乎被何誉管着的模样,再一想这琴心崖二人之中,可是他发号施令,怎不是气势大盛?得意地哼笑了?一声,道:
“都是走?南闯北,才?去点苍关参与了?那论剑大比的人,怎么还怕一碟乳酪?你什么拿手?的,尽管上,我?请客!”
说?完,又刻意地翻起荷包,把那些银钱抖抖,掏出一块颇重的银锭,递给那个店家。
这一番动作,应玮面上更?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有?些状似李畴一般的意气了?,正喜滋滋地等着那店家接过他的银子呢,谁料那店家听了?,仿佛正等着这句话一样,揣着棉布的手?原地一转,看也不看应玮手?里的那坨银子,迳直往陈澍那边去了?。
“你一定是——”店家道,咧着嘴,因为长得老实,甚至瞧起来有?些傻乎乎的,就?这么犹豫了?一会,似乎忘了?她的名字,只道,“那个女侠,那个点苍关救水的女侠,对?不对?!”
陈澍眨眨眼,也是一惊,等这话在她脑子里过一遍,又是一喜。在点苍关她是受了?众人爱戴,可出了?关,竟被人当面认了?出来,这又是头?一回了?,又教她有?些无措起来,急忙要站起来,道:“……啊,我?是,我?是。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
“哦哦,小店前两日住进来一位,也是点苍关过来的贵客,小的有?幸从那位贵客口中听闻过——”
那店家向后一睨,身后那帘门随即便打开?了?,有?个高瘦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长衣灰袍,冲着他们笑着一揖手?,道:“这不巧了?么?”
再细看此人,五官清秀,脸上带着温润笑意,行走?之间自有?一股风度,不是云慎又是谁?
陈澍越发欣喜,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连跑两步,瞧瞧云慎,道:“你怎么在这里——哦对?,你怎么还结识了?这位……这位谁?”
“我?是谁?”萧忠恍然,指着自己,顿了?顿,回头?朝云慎看了?一眼,仿佛全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样重复了?一遍,“——我?是谁呢?”
霎时,云慎面上的笑意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好在离他最近的陈澍正是兴奋,又向来大大咧咧,丝毫未察。
只听见他默了?默,又举起手?来,堆出笑容,介绍道:
“……这位店家是我?在密阳坡结识的朋友,姓钟。”
第八十四章
“……这是我在密阳坡结识的店家,姓钟。”
“对对对,我姓钟来着。姓钟,名孝,原是密阳坡那边的人,前几日回老家里瞧瞧,就碰见了这位云兄弟,一见如故,听他说了许多江湖故事,很是?艳羡呀,就都记住了。”
那“钟孝”又是?一笑,憨厚的面上似是有一闪而过的凛厉,但很快消失不见了。此?时那葛巾被他又搭回了肩上,临近正午,日头转盛,那天光打在?窗棂上,又流入这间客栈之中,映出“钟孝”的五官,只看得见他面色仍是?笃厚的,饱经日晒的肤色上挂着些许汗渍,在?日光下更?显敦实,看着越发人畜无害。
“而我正好要回孟城,就顺路同这店家回了昉城,腆着脸在?钟大哥的客栈中暂住几晚。”云慎道。
两?句话?,便把整个事?情交代明了,陈澍应玮虽是?不管这些,但何誉与那悬琴却是?细细听了。当中,悬琴自是?静静瞧着,只有何誉末了,也站起身来,朝云慎拱手。
他先开口,笑着接下了云慎的话?:“想不到我们几日在?此?处也能再遇,当真是?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不知你何时启程回乡?不如一同坐下,一起吃顿饭,再做打算?”
“对对,先吃饭,有什么要聊的吃饭时再说!”陈澍也附和道。
“就等着你们这句话?呢。”云慎笑着应了,被?陈澍拉到桌前,自己捡了个椅子,摆在?陈澍的身侧。
这桌子本?是?四人的小方桌,此?刻坐了五人,略显拥挤,却也够用。云慎这一坐下,似乎又觉得有什么不曾顾及的,抬头一看,他动作?有些刻意?,那桌上四人也跟着他的视线,抬起头来,一瞧——
站在?众人身后的店家,微躬着腰,一脸殷切,此?刻还站在?原处。
他就这么笑着看着这几人,视线停留在?云慎的那把椅子上,仿佛在?等着什么一样,一动也不动。脸上那笑意?虽然不减,却也隐约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教人隐隐有些汗毛直立的情绪。
“还等着什么呢?”应玮丝毫不察,道,“去后厨吱一声呗?”
悬琴在?桌下偷偷踹了应玮一脚。
“哎哟!”应玮旋即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拿眼睛去瞪他,便见悬琴又无声地用下巴往他手里那银子点了点,才恍然,挠了挠头,有些不满地道,“哦,不就是?没?给你银子么——喏,这一桌的总够了吧!”说着,起身又把手边的银子一捡,添了些碎银,往那“钟孝”的手里递。
谁料他这一递,那“钟孝”面上神情不仅没?有松动,反而笑得更?生硬了,倒似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整个人木在?原处,手也不伸,这一桌就这样停留在?有些诡谲的这一幕。
——桌上喜气洋洋,桌外站着的这店家,却莫名地
还是?何誉开口,道:“怎么能让你请客,既然是?难得有缘再相见,不如我来,正好小澍姑娘给我的银钱还有好多半不曾花呢。”一面说,一面冲着那“钟孝”和煦地一笑,权作?缓和。
但那“钟孝”却似乎并未会意?,或是?并不领情,只把笑又挂起来,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被?云慎眼疾“嘴”快地打断了。
“哦,钟大哥一向好奇这些江湖故事?,也想结交些江湖人士,这几日就常同我提起。他又嘴笨,不好意?思直说,是?我不好,忘了替钟大哥引荐一下。”云慎道。
旁人不知这“钟孝”为?何不应声,他还能不知道么?本?已?坐下了,又站起身来,一一把这几位的身份、来处都给“钟孝”介绍了一通,如此?,这桌上才算又和洽起来。
一番寒暄,这“钟孝”面上也终于带了点暖和的笑意?,捧了众人几句,接着云慎的话?道:“今日结识诸位大侠,是?孝……钟某的福气,不如这样,这顿饭,就由钟某请了,也权当是?小店的一份心意?,万望诸位客官吃好喝好,住得舒坦。”
此?话?一出,那应玮本?就不曾察觉到饭桌上的异样,再一听,这银子不必由他出了,怎不是?欢天喜地?旋即便应了下来,生怕那“钟孝”反悔一般,道:“好!你这店家会做人,是?个仗义的,我记着你了,日后出门行事?,只管报琴心——”
悬琴又悄悄踢他一脚。这回,连陈澍也觉得他此?话?太过骄狂,趁着应玮和悬琴瞪眼的功夫,插话?来。
“谢谢钟大哥,麻烦你了。”
那“钟孝”得了这一句,越发高兴,盯着陈澍,又瞧瞧云慎,视线最后落在?二人那两?张极近的、几乎贴在?一块的椅子中间,然后冲她一笑,也不顾那头还在?闹腾的应玮了,乐乐陶陶地转身离去。只是?他走了两?步,忽地想起什么来,有些夸张地惊呼一声,又折返回来。
“有个事?忘了同各位大侠说。是?这样,昉城平素没?几个来往的客人,所?以咱们这客栈也小,就这几间房,不巧都已?有客官住了,”说着,他一扭头,那客栈里坐着的几个客人还真配合地扬扬下巴,“只还剩着三间——”
“房间内加不了铺位么?”何誉问。
“钟孝”一顿,仿佛正等着这句,笑道:“都是?小房间,恐怕加不了铺位……”
“没?事?。”陈澍倒着茶水,好心给他解围,道,“钟大哥你先给我们上菜吧,吃饱了再说。实在?不成,我去抱个被?子去院子里睡,也是?可以的。”
那“钟孝”话?还没?说完,被?陈澍这么一打断,不仅没?有得救了的庆幸,面色反倒又僵硬起来,犹豫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陈澍说完,把茶碗给悬琴一递,哪里还顾得上他?还是?云慎拍了拍她的手,她和云慎一对视,又回头一瞧,“喔”了一声,停下手中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