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两清红汤
这回,何誉也是一愣,和陈澍对视着僵了一阵,末了,才明白?过来,摇摇头,抚掌大笑起来。
爽朗笑声?总是打破了这孤寂的夜,那月光也被震得撒得满地?的星星点点,映出窗棂上一片片斑斓的影子?。
陈澍被笑得脸色越发涨红,饶是在这样清冷的夜里,那脸上的红晕也仿佛熟透了一般,冬日可爱。她皱着眉,把五官委屈地?挤在一起,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背着我?说?小话也就罢了,而今还要笑我?!”
“怎敢背后编排你呢!”何誉笑道,拿着手往门外一指,“说?的是那店家!不过是我?觉得白?日里的经历有些蹊跷,才随口聊聊罢了。”
“哦!”陈澍应了一声?,想了一会,又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把撑在身侧的两个胳膊并了并,吐了吐舌头,脸颊通红地?跳过了这个误会,硬声?道:“那我?也是觉得今日的经历有些蹊跷的!”
“哦?”云慎出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说?说?看。”
“我?下楼来找你们的时候,要过好?长一条长廊——”陈澍道,把一只?手伸出来比划,“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你听到了什么……难不成有恶匪也住在这客栈之?中?与那点苍关?大水有关??”何誉问。
陈澍得意地?一摇头,这会,又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气。“非也!”说?罢,她又转头看向云慎,专门“点”了他来答,“你呢,云兄你也猜猜!”
被她这么一点,何誉的目光也落在云慎的身上,他是不答也不行了,只?好?宽容地?一笑,道:
“你什么也没听见。”
“——对。”陈澍惊奇地?瞧了一会云慎,方收回视线,道,“这‘人满为患’的客栈里,我?走过了整整一截长廊,竟什么也没听见!”
——
次日,又到了日上三竿,陈澍从房间里出来时,那悬琴已经押着应玮在院中练剑了。
陈澍看了,直砸舌,嚷嚷着也要拿着根树枝来练一练。那应玮本就不快,听了陈澍这样轻松的话,更?是恼怒,看那样子?,几乎想撂下挑子?就走,教陈澍好?生感受一回这“轻松”的早课。
眼见二人又要叽叽喳喳地?拌起嘴架,只?是这回,两人的嘴仗还没打起来,便被悬琴打断了。
“陈姑娘的剑法已臻化境,自然不必再费心做这等练习。”他道,丝毫不留情地?把刚躲到廊下来的应玮拎回了庭院中央。
这个高瘦沉默的背影,在那应玮带着悲愤的视线下,骤然变得威严无比了,陈澍看着那应玮把一肚子?牢骚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操练起来,不禁后退了半步,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她还没酝酿出得意的情绪,就感到心里有些发怵。
正?巧,何誉在此刻下楼来了,陈澍也不知为何,仿佛被震慑住一般,急忙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快跑两步,凑到何誉跟前来。
“怎么了?”何誉问,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过了一道怎样的想法,也不等陈澍答话,便自问自答一般地?说?,“哦,都齐了?我?是个粗人,一骨碌爬起床就下楼来了,你若想寻他,再上楼去找就是了。”
相约寻剑的几人中,这楼下只?缺了一个,何誉话中所指,不言自明。
陈澍正?脑子?懵懵的呢,也不知是被这院中场景所震慑,还是刚起床,一夜好?梦未散,本就还没回神,于是听后应了一声?,真?循着何誉的来路上楼去寻云慎去了。
还是那间屋,还是那扇门,和昨夜的昏暗不同,这会儿暖和的日光从门缝中泻出,陈澍踩着这一道道微黄的光走到门口,总算舒了口气,像是才回神。
只?见这云慎门口的光直直地?打在她的领口,许是这个原因?,又或许是因?为这门并未关?,她再推开,整个人便被这样明媚的日光包裹了。
陈澍眯了眯眼睛,背着光,看见云慎也在昨夜那同样的床榻上,不过这回是衣衫尽解,穿了半截的素色亵衣草草披在背上。
在那一瞬间,被日光闪得模糊的整个房间里,只?看见他恍若被光晕淹没而尤显暗昧的身形,手臂猛地?一抽,在陈澍能看清前将整个外袍都罩在背上,盖住了那不经意间露出来的脊背,然后一转身,面向门口。
“你怎么来了?有事?”他问,语调生硬,神情难辨。
“没有。”陈澍道,她也不曾注意到云慎那异样的情绪,更?不曾在乎他此刻的“行头”不那么适合见人,只?迳自走进屋来,坐在云慎那床榻前,伸手“抚平”自己砰砰跳的胸腔,道,“哦——有的,楼下人齐了,我?来寻你!”
“成,我?马上下去。”云慎道,手指紧紧地?抓着那外袍,就这么盯着陈澍看了好?一会,直到陈澍又缓过劲来了,抬头看向他。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还有什么事?”他皱眉,手上一动也不动,只?又问了一句。
陈澍这才歪头去看他,脸颊一鼓,道:“……也没什么,应玮在楼下被催着练剑呢,我?在这儿躲会。”
云慎神情淡淡,哼笑一声?:“你也怕练剑?”
“不怕。”陈澍道,“但是我?有点想我?的师父、师兄、师姐了。”说?完,她抬起头,就这么仰着看了一会头顶。
天光从窗棂打入时,整块地?面都发着柔光,只?有这正?头顶上的一块房梁,那木头相间之?处,仍是一片混沌的阴影,看不分明。
云慎也看了她一会,道:“……不想你的剑?”
“也想。”陈澍道,故作成熟地?叹了口气,迅速结束了这一场短暂的伤感,把头转回来,道,“哦对,你早晨起床都脾气不太好?来着,对吧?”
“……不对。”
陈澍乐了,又凑过来点,脆声?道:“明明就有!之?前在点苍关?时也是,一到早晨就凶巴巴的——你方才是不是还催我?走来着?”
“是啊。”云慎笑也不笑了,干巴巴道,“你想你的门派就想,来我?这房间想又像什么样?我?这衣服都还没——”
不等他说?完,陈澍便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扭捏”,起身。
她站得是这样利落,云慎后半句话都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颇有些自讨没趣的意思。他有些尴尬地?低头一看,身上虽然只?着那层单薄的亵衣,但有外袍遮着,果然什么也没露,心一松,正?要把那外袍松开,便听见陈澍的脚步声?并没有变远,而是越发地?近了,他微微抬头——
一颗脑袋钻到云慎的眼前,好?奇地?瞧着他。
“——你在紧张什么,云兄?平日里你从不曾这么拘谨的。”
云慎猛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本能地?想后撤,但一股莫名的线紧紧束缚着他,教他别说?往后退了,连那后撤的想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澍轻松地?歪着身子?,几乎把头横在了云慎的面前,看着他,打量着他,而他则更?像是被这目光牵引着,不能自拔,渐渐地?迷失在这样仅仅是探寻的单纯目光之?中,呼吸一下下打在陈澍的脸颊上,变得急/促。
那气息很快同陈澍的缠绕起来,仿佛飘飘扬扬的雪被融化一样的寒意蔓延至陈澍的眼睫,她又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感慨云慎身上沁人的凉意,而是终于把目光凝住,专注而懵懂地?注视着他的双眸。
在这泛着灰的双眸中,她看不懂那些混杂的情绪,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覆在这混沌之?上,一动不动,仿佛时间绷紧,天地?暗淡,但是有那么一缕赤色逐渐蔓延,生长,莫名地?撩/拨着她的心绪。
“哦……你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她关?切地?问,“眼睛里有血丝了。”
“……怎么会。”云慎立时醒转,笑了,终于别开脸,似乎只?当她在拙劣地?岔开话题,但随即又在下一瞬反应过来,抓着那外袍的手指颤了颤,终是攥得更?紧了。
剑上血痕、眼中血丝——
被他忘在脑后许久的血契。
第八十七章
“我?的剑上,就这儿——”陈澍指着手上的树枝,大概是树枝分岔的地方,冲对面的人比划道,“——这儿有一抹血色,因为我是用血醒的剑,换言之,这就?是我?的血。”
“你?的……血?”对面的人说到最后一个字,诧异地把声调上扬,又迟疑地缓缓落下,似乎正等着陈澍告诉他这不过是句玩笑。
“是啊。”陈澍道,疑惑地皱着眉头,歪了歪头,问,“你?不是说你?见过被劫来的剑么?难不成找错了?”
几人约定好接头的地方在一处茶馆,许是这昉城人并不喜好喝茶,因?此来往的人不算多,哪怕是午后了,一天之内日头最盛,理应有不少人进来避暑的时刻,这小小的茶馆中,仍是只有两三个客人。
头顶油布一撑,那晚秋的风一吹,裹挟着蒸发的水汽,这几个茶馆正中的桌子,几乎称得上是凉爽。
陈澍和那“钟孝”的人脉单独坐在一桌,在最角落里?,另几人则拾了个稍大的圆桌坐,就?在陈澍身?后。
她?问完这个问题时,身?后几人虽未出声,却也都不约而同地投来好奇的目光。
“……没有没有,就?是这样的。”那人脉讪笑道,“大侠放宽心,那剑我?是见过的,方才不过是想验证一下,毕竟匆忙之间,我?也不一定能保证就?是看清楚了无误。”
在昉城的第三日,在两天一夜的游览之后,那“钟孝”终于联系上了与他相熟的人脉。此人,据说在恶人谷内小有地位,也是半个什么护法,若放到寻常兵士里?,多少也是个能使唤人的牙门将,但等面对面见了陈澍,也不知为何,却是低眉顺眼,不等她?提,便主动把那剑的事情合盘托出了。
且说这剑,的确是恶人谷中一个小喽啰劫来的,被劫的是淯水之上的一个船家,只是那原本执剑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手?中握有宝剑,却能被区区恶人谷的小喽啰所劫,在那劫船时的一片混乱之中,就?不太好分辨了。
劫来当日,这宝剑还过了一遍这位护法的手?,最终也是经由他,再往上递,进献给恶人谷那头领的。
此人这么细致地同陈澍解释了一遍,再把那剑上的细节一对,除了他险些把那抹血痕指错了地方,还是又抬眼,越过陈澍肩头,又仔细地想了一番才指对陈澍方才指过一次的地方,旁的,什么重几何,长几尺,都是能一一对上的,分毫不差。
哪怕直到最后,这人还是明显不曾相信陈澍这“以血醒剑”的说法,但好歹他那恭顺的态度一直维持到最后,也不曾出言质疑,末了,问了最关键的那一个问。
“这位姑娘,剑如今既已到了我?们主上的手?中,你?打算如何去取呢?”
“这……”陈澍回头看那何誉云慎,满脸都写着“这是能说的么”,而那二?人之中,只见云慎侧过脸,默默地品茶,何誉倒是瞧着她?呢,又憨厚地一笑,可是什么也没说,陈澍只好寞然回头,小心翼翼地道,“我?拿钱买,总可以罢?”
“我?们主上,坐拥整个淯北,不说旁的,就?说这昉城,也足以抵千金、抵万金。若是要拿钱来买,姑娘可要想好了。”
“这……”陈澍一时语塞,又笨拙地回头去问何誉,“我?还剩多少钱?”
“约合六百二?十三两银子。”何誉不假思?索,压低声音答道。
只是毕竟这一个茶馆也就?这几个人坐着,他虽压低了声音,也没有什么用,那清晰到把零头都说清楚的数字还是被这一众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当然,没人道破,一片平静,陈澍又转过头去,酝酿着开口。
下山这么多日,陈澍也对这山下钱值几何有了数,得了这句话?,知晓自己肯定是拿不出“千金”、“万金”,摸了摸鼻子,又干脆地换了个截然相反的策略。
“那这位‘主上’还真?是富得流油。”她?先是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句,又问,“既然坐拥整个淯北,又何愁金银珠宝,刀枪铁器的呢,是也不是?这剑原本就?是我?所铸的,其上还印了我?的名号,若是你?们‘主上’这也不情愿通融的话?,那也实在太过吝啬了。”
这话?一出,陈澍面前?这位“护法”的眼神?便飘忽起来,时而打量着陈澍,时而望向?陈澍身?后坐着品茶的那几人,似乎被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吓没了魂,生怕被他们听见一样。
只是陈澍何曾怕过这些,更是不懂,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话?说完了,头一歪,等着此人回话?呢,便见这人胡乱用桌上的干净葛巾擦了擦额头新?淌下的汗珠,轻压下那心绪,道:“并非我?主上吝啬,这也正是我?要同姑娘说的……需知我?主上确实在这昉城是说一不二?,地位尊崇,我?此问,也并非是为难姑娘……”
“咳咳咳,”陈澍一手?握拳,掩饰地捂了捂嘴,急忙摆手?,道,“我?不是说你?为难我?,我?也不怕……我?也不担心你?们主上为难我?,毕竟我?多少还是那论剑……哦,我?沈澍还多少还是会一些功夫的。”
“我?知晓姑娘会功夫。”那人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看陈澍,或是陈澍背后的那几人,道,“但是我?主上也是”
“好。”陈澍道,人畜无害地眨眨眼,“我?……我?肯定不主动去揍你?们主上!那,依你?之见,我?又该如何取求回我?的剑呢?”
“这便是我?一直想同姑娘说的了,”那人也清了清喉咙,把背又挺直了,声调很是刻意地拉高,朗声道,
“我?恶人谷的主上,为人向?来和蔼可亲,待下有方,姑娘若是心诚,尽管向?他提,主上处事一向?讲理,只要是和和气气去问,必定会把剑交还给姑娘的。”
话?音落下,这小小茶铺上的声响也似乎沉了下来。
霎时间,不论是角落里?的那个小桌,还是稍远处的大桌,都无人出声,只听见那顶头油布被风刮动,发出似是讥笑嘲讽一般的怪响,时断时续。
甚至连云慎慢悠悠品茶的动作都顿住了,纤长手?指捞着那陶碗,僵了好一会,才又循着原来的方向?继续晃起碗中的粗茶来。但他至少面上沉稳,神?情也不曾改,应玮就?不比他的自若了,还没听完,下巴便张到了脖子,那嘴巴长得如此之大,完全可以活吞一个,不,两个小些的鸡蛋。好在他还记着噤声,不过是一面惊讶地张大嘴巴,一面夸张地把视线挪回身?边的悬琴,在桌下,看不见的地方,疯狂踹那悬琴的小腿。
若不是此话?确实引人震惊,他这反应,也多少逃不开报复前?两日悬琴踢他之事的嫌疑。
陈澍同样被惊住了,她?倒不至于像应玮那样面上不遮掩,只是微微张着嘴,然后整个脖子缓缓扭回来,又看回另一桌上的云慎与何誉。
这回,二?人连眼神?也不曾给她?了,反倒是那个随他们一起来的憨厚店家,叫“钟孝”的,面带笑意地冲着她?点了点头,显然是真?信了这人的说法。
她?于是一噎,大庭广众,身?后又有那护法在看着,她?又不好意思?真?提点那店家不要什么都信,何况这儿还有一个等着她?答话?的呢,只好悻悻转回身?来,答了句“那真?是好”。只是陈澍这人,向?来藏不住话?,末了,见那人点点头,似乎打算起身?走人了,她?又没忍住,开口确认道:
“你?……真?的是恶人谷的人么?”
这下僵硬的换成了对面那人,四下俱寂,陈澍和他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不识时务的“噗嗤”笑声。
是那个“钟孝”。
——
不管怎样,此事也算是商定了,回程的路上,那店家才说已然空出来一间房了,于是当天傍晚,何誉便收拾去了另一件准备好的上房。
夜里?,云慎这间房就?只剩他一人。
陈澍倒确实担心过他,毕竟这五个同行人中,只有他一个,瞧着瘦弱,又不会武,因?此来瞧过一遍,甚至说若有事记得呼救,被云慎笑着又给请回去了。
不过一会,那门又被人敲响,只是这番不等云慎起身?去开门,那门锁转了转,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夜里?看不清走廊,但云慎面上却全然没有惧色,似是早便料到了这个访客一般,起身?,默然朝门外一揖,神?情温和而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