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两清红汤
也正因此,才有了他的苏醒,以血为?契,重新化?形,以及这一道稀奇而?有趣的经历。
他说陈澍不适应于这人世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密阳坡里无人问津的巨像,洪水滔天中潜去?县衙囚牢查看的身影,还有这一纸地图,一夜战火。
从来都不是陈澍在找他,而?是他,等待千年,终于等来了将他从山中捧出的双手,等来了这样热忱开朗的同行人。
是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陈澍的身边。
如?果不是这样热切正直的陈澍,他怎么会数次折返,细心设局,如?果不是这样赤诚无私的陈澍,他又怎会狠不下心来,不忍远离。
世人予你一粟一丝,尚可作等闲视之,可若是她捧着那赤裸裸的心给你瞧,又何?忍再佯作不知,离之而?去?。
就算是再寒冷的镔铁,也不及这被滚热赤铁烧铸的一滴热血。
他想他留给陈澍那样一柄以假乱真的好剑,应当也是周全了二?人一番情谊。至密阳坡的这一趟,了却的不仅是同故人的前尘,还有同陈澍的,阴差阳错的情谊。
但这一跃,却不似他想像的那样,同从天虞山飞离的那回一样无拘无束。
此刻,他仰着头?,看着自己掉下的那个?山崖,那天色已然全部醒转了过来,如?洗一般明亮,或灰黑或赤红的崖壁飞速地往远端退去?,和朦胧的雾一齐,坠入天际。
但那越来越看不分明的山崖似乎还包裹着什么,当山风刮着他的脸颊,挡在眼前的乱发也被吹开,当他艰难地睁开眼来,看向?那处仿佛要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山崖,那不能分辨清楚的,为?雾色所掩盖的墨点却变得越来越大,像是浸染着天空一般,却又不全然似那晕开的墨迹一样模糊。
他是能看清这墨点的。
就在这一瞬,那墨点冲出了山崖,冲破了浓雾,他终于辨认出了这熟悉的、几乎能刻在他脑海中的五官,又或着他其实早便能认出来了,只是把自己缩在这身躯壳之中——
直到这一刻,云慎几乎能瞧见那迷雾遍布的天空,被陈澍这样热烈而?不保留的冲击所震,一块一块地裂开,霎时间?,那不知是云雾阴影还是心房裂痕一样的纹路迅速长满了整个?天空。
不,那是他体内属于陈澍的东西。
是他滚热的血液,也是他的双眸,他触目所及的整个?世界。
他是诫剑……也是含光。
诫者,言警也。故人予他此名,并不曾说过有什么期冀,他据此编出个?云慎的假名,也不过是应着陈澍的问,随口答了一个?聊作称呼的名,言即是云,警即是慎。
连他自己也不曾细想过这个?名字的含义。
人世匆匆,第一次有一个?人会翻烂了古籍,抓着头?发,在夜色朦胧的星阑,用一手粗砺的书法记下两个?字。这是陈澍会做的事?情,也唯有陈澍,才会做这样的事?。
剑之名,或用于警醒自己,留于史册,或用于扬名显姓,说得再俗些,哪怕是转手卖了,也能卖个?好些的价钱。
只有陈澍会如?此,浑似真的与人,与生灵起名,饱含着期望与眷恋,能融化?一切的感情滚滚而?下——
就像她此刻,义无反顾地跳下崖来。
她自然不是凡人,哪怕从更高的悬崖上跳下,也能毫发无伤,因为?山是她的母亲,风便是她的仆从,那永不弥散的雾更是拥着她,爱抚着她,也保护着她。
但是从山崖上救人,就不一样了。
法力再强大,也不是凭空而?来,不能活死?人,生白骨,也同样不能在这样极速坠落之下救人。
当她后一步跳下山崖,就算反应再快,动作再敏捷,终究和他之间?隔着天堑一般的这一段距离。填充这距离的,看似什么也没有,顶多有些山雾,水汽,可要突破这一段距离,像陈澍现在这样奔他而?来,越冲越近,却是要穷尽全身的法力,甚至冒着豁出性命的勇气,方能冲破这原本?护着她的山风与晨雾。
陈澍的面容越来越近。
这一短短的瞬间?,好似也被二?人下坠的势头?拉得极长,原先那山崖有多渺小,此刻陈澍从容自如?的姿态便有多清晰,这样长久地映在云慎眼中,慢慢地,仿佛白云一般覆盖着他的视野。使他能看清她被风刮掉的发带,还有腰间?飞出来,宛如?同她一齐飘扬的剑穗,甚至连那不小心被邹岱削去?的断口也清晰可辨。
除了山崖仍在飞速退去?之外,一切都是如?此缓慢。云慎一直睁着眼睛,不知疲倦地注视着迎面冲来的陈澍,直到陈澍眨了眨眼睛,咬牙又往前冲了一截,终于近到可以伸开手,冲着他喊着什么——
“抓住我!”
云慎不语,但却本?能地应声探手,朝着陈澍伸去?。他想,他很难再忘记这个?画面了。
陈澍果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那手指带着点练剑的茧,不完全柔软,却真是十足的温暖,坚定。
只见抓着云慎的手一扯,便把他下落的势头?缓住了!
二?人由此掉了个?位置,她几乎用她这个?小个?子的身体拥着云慎,又把另一只手一挥,深吸一口气,紧紧抱着云慎的胸腔,风声之中,她的嗓音震动着传来:
“闭上眼睛,别怕。”
云慎其实不怕。他才是此事?的始作俑者,那个?费尽心机要谋求私利的伪善之人。
亲手促成恶人谷的陷没,为?的不过是荡清淯水两岸,一路欺骗同行,编出个?假身份,假目的,甚至深造出一段假的情愫,求的也是一己私欲,满身自由。
但此时,哪怕再漫长,二?人翻转的时间?也不过须臾,云慎面前的天空,换作了越来越近,越来越可怖,恍若下一刻便要露出狰狞獠牙的森森山林。
那阳光被山雾挡得严严实实,根本?透不进茂密的树林之中,眼前的风一破开,那林子里原始的绿便越发深邃,演化?成了一种几乎要吞噬人的玄色。
加上群山屹立,那旭日所不能普照的角落,比山还要庞大的阴影压在林中,再深的夜,也不过如?此。
对于剑来说,自高处落下,所落之处,不拘是汪洋大海还是干涸谷地,或是天虞山那汪深潭,都是无妨的,因为?剑本?身便坚硬锋利,能划破人的皮肤,自然也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全身而?退。
但陈澍不一定能,这样邃密的山林,每一株大树都是它的尖刺、利齿,而?陈澍再怎样天赋异禀,身法再怎样精妙,毕竟浑身的法力早因救云慎而?磅礴逸出,若是这样直面山林,莽莽然撞上去?——
此时,云慎很难说自己不怕。
他这样冰冷的剑也生出几分不属于铁器的情愫,奔腾在他的身体中,最?后的那一道红线,终于将他的五脏六腑缝合起来,于是这个?躯壳才开始感到明确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只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仅仅是陈澍的剑,被陈澍握着的时候才会真正活过来的一把凡铁而?已。
群山不给人以犹豫的时间?,二?人就这样直直坠入谷底。
这是另一片谷地,不同于恶人谷,此处不算平整,与其说是“谷”,不如?称之为?“道”。谷中崎岖万分,云慎不由地闭上眼,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感受到耳边风声渐停,连那扑面而?来的湿意都变得柔和了,接着,只听?陈澍闷哼一声,拥着他的手掌力道松了松,然后猛地离他而?去?,他旋转着落地,又滚了一截,最?后打在他的一位“同袍”身上。
一块从山脚凸出的矿石上。
云慎自是毫发未伤,一落地,滚了两圈,急忙站起来要去?看陈澍。他紧赶慢跑了两步,走上山坡,又绕过两颗大树,看见被山石遮住的崖边,大抵距地面有三?四人高的地方,陈澍被一颗谷中长出的歪脖子树举着。许是身上道袍太厚实,一裹在树枝上就挣也挣不脱,她已然放弃了,正鼓着脸颊,气急败坏地同那枯树对骂。
“……你说你长在这种地方做甚!我要下去?救人!偏偏你这歪脖子树,害事?得很!我看你这辈子就在这石上老?死?吧,活该得不到一点阳光!我真是——”
云慎的脚步顿了顿,面上终于又重新浮现了笑意。
此刻,他好像终于才想起来迟疑,又低头?看了眼自己也丝毫未伤的身体,思考了一会,随手拿起两个?石块,把袍子划烂,甚至将手臂划出几道白印子,又往脸上刻意抹了些尘土。
末了,还觉不够,他左看右看,又把脚抬起,放下,明白那缺了的一角是什么了,才满意地抬起头?来——
云慎咳了咳,待听?到不远处陈澍越来越气恼的骂声骤然停了下来,知道她发现了自己,方抬脚,一瘸一拐地朝那颗歪脖子树走去?。
“哎呀,呀!”陈澍一瞧他,大抵方才还以为?他铁定非死?即残了,又乍然看见他完好地走来,一时间?情绪上涌,话也说不囫囵了,小兽一般惊喜地唤了几声,又挣了挣,虽然还是挣不脱,但终于不碍着她面色转喜,身体不顾安危地朝云慎转过来,“……你没死?呀!”
“什么叫‘我没死?呀’?”云慎一笑,又走到跟前,仰着头?,迎着那树荫反问,“又是这句话,上回也是……你难不成指望着我死?了么?”
“我可没有这么说……”陈澍道,要低头?来瞧云慎,又被这歪脖子树卡住,于是怒从心头?起,竟回过头?,狠狠地呸了一声,似又要开口骂起来。
还是云慎适时插话,又把声量拉高了,道:“莫急,我从下方瞧得清楚,其实只是你背后的衣领,那树枝自下而?上地把它勾住了,又不止一根,还有勾住腰带的,但总归都是落下崖底时勾住的。这样,你寻个?树枝,借一下力,再往上跳起来……”
“……腿瘸着还这么多事?!”陈澍喷出点鼻息,小声咕囔。
她大抵本?就烦闷,从那昒爽醒来,先是一路警惕地躲在檐上,此后又忙着追那“郭护法”,一路急奔,再又是面对魏勉,那情形更是越发危急,更需小心应对,直至此刻,终于在几日后再同云慎相见,明明费劲了功夫,自以为?万全,却还是落得这样有些教人啼笑皆非的局面,不免心生委屈,越想越气。
语毕,不等云慎再出言劝她,便怒从心头?起,伸手一扬,再狠狠落下,砍向?那勾着她的树干,生生地把这老?树从分叉处硬生生斩断,随着那纷乱的树杈树梢一齐滚落山崖!
这一劈,她自己倒是泄了气,却实把云慎吓了一跳,连那“瘸”了的脚也顾不上了,急忙往前奔了几步,伸手来接。只是他这一介白衣书生,哪怕算上这身为?神剑的一丝觉察和化?形之能,又如?何?能护住倏然下坠的陈澍?
倒是陈澍自己,气呼呼地一劈,又借由这个?反向?的势头?,趁着滞空的那一瞬间?,眼疾手快地抓了根树枝。这树枝原是半个?主枝,也正是众多落下的树枝中,尤显长的那根,足足够得上她半个?个?头?,她只手抓着这树枝,再往那崖壁之上一送。
起初,这树枝不过在崖上划出一道浅浅白痕,随着她越来越用力,那枝条也当真就这样破入了的岩石之中!
转眼,就在云慎还不曾反应过来时,只听?得陈澍又大喊一声“让开!”,那壁上被树枝活活划开的裂隙也越发深,一路破至谷底,接着,一声明显的“卡嚓”响动。
那树枝被陈澍的力道和岩石的坚硬拉扯,终于受不住这样本?该是个?金铁所承担的偌大威力,终于断在了半空中!
而?此时,那陈澍下落的趋势也缓了缓,她放开手来,一落,轻松地踩在谷底,再顺着这势头?退了两步,正要稳住身形——
便一头?撞进了猝不及防的云慎怀中。
云慎哪里能受得住这般力道?被砸得发出一声浑似骨头?作响的异响,情急之下,只顾着伸手再搂着陈澍,帮她止住那势头?。
他还没站稳,陈澍的头?也还埋在他怀里呢,也不知是不好意思了,还是心里有些愧疚,要事?先把事?情分说清楚,当即便闷闷地开口道:
“——都叫你让开了!”
云慎方才也在谷底打了好长的两个?滚,身上尽是泥土芬芳,陈澍说完,还响亮地吸了吸鼻子,不知道吸进了哪一处的花草香味,又呆呆搂着他抱了半晌,等云慎猛地回神,伸手去?拉她的手,她才也回神一般蓦地撤开。
两人对视一眼,又都飞速挪开视线,陈澍没事?找事?地拿手拍拍身上泥土,云慎看了一会崖上的树枝,又看了回陈澍含着的头?,突地想起来方才陈澍那句话。
他还没应呢。
“我不放心你么。”他道,脸上又有了笑意,不过这次却是不自觉流露出的浅浅笑意,一见陈澍再抬头?,便又本?能地收了回来,道,“你也是有趣,为?难那一颗老?树做甚?”
“是它先拦着我的!”陈澍理直气壮道,“它……它为?老?不尊!”
云慎哑然失笑,二?人初次重逢,又是在这样的情形,也不好同她争辩,只都依了陈澍,道:“好好好,是它先起的头?。不过这树确实只勾住了你的衣服,反倒还护着你,让你没有真直直跌落到地上呢,你若想下树来,哪怕再急,也大可以把外袍扯了,自然就慢悠悠——”
这话还未说话,只卡在半截,他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但听?得陈澍不顾云慎还在说话,便踮起脚来,双手一捧云慎的脸颊,道:“那我还以为?你——”
然而?她打断了云慎的话,自己也不再说下去?了,只是圆溜溜的黑眼睛中,那晶莹的泪花突然慢慢地涌现,积蓄,直到滑落脸颊,正巧滴到云慎伸手来扶她的手背之上。
那手背上还有云慎片刻前亲手划出的红痕。
云慎呼吸一滞,不动声色地又呼出了一口气,滚了滚喉结,才缓和了语气,露出他惯常爱挂着的那套笑容,方道:“……你以为?我什么?还说不是以为?我要死?了?”
说罢,他继续伸手,想把着陈澍的手臂,把她正捧着他脸颊的那双手轻轻拿下来,不料就是这么一动,眼神一瞥,那视野角落里煞是刺眼的一道红痕便落入他眼中。
那是陈澍的右手掌侧,顺着小拇指下来,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印,夹杂着星星点点的伤口,其上长出了两三?根细小木刺。
显然是方才劈树而?成的伤。
云慎一顿,再没了同陈澍说笑的心思,利落地用手掌包着陈澍的手,拿回眼前细看。
好在这伤又新,如?何?受伤的过程云慎也看得分明,待确认了只不过是皮肉伤,轻快地拔出其中的木刺,又抬头?,正对上陈澍的视线。
她睁大了眼睛,好似方才就一直在光明正大地瞧着云慎,瞧着云慎这样关切地查看她伤口的样子。不过寻常人经由这样的事?情,又被这样自然地关切,大多或是害羞而?矜持,或是欢喜且爽朗,有所回应,鲜有似陈澍这样的——
那两只圆溜溜的,瞪得极大,甚至还包裹着泪花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仿佛就像很少受伤一样,这样有人替她检查伤口,简单地处理,对她而?言也是头?一回经历的事?情,很是新奇。
云慎不由地一顿,又好气又好笑地问:“看我做甚?自己受伤了,也不知晓么?”
陈澍也不避着他,吐吐舌头?,道:“又不疼,谁在意这个??不过是法力一时半会不够用了,不然那树可连这半边身子也保不住哩!等我再休息个?十天半日的,届时你再看,别说是一颗枯树了,就连最?硬的石头?我都能徒手劈开!”
“是,你最?威风。”云慎笑笑,松开手来。
只见陈澍收回手,又有些不自在地甩甩手,云慎张了张口,想问那坠崖之时,只是问出口前又在脑中过了一边,觉得陈澍大抵什么也不会答,除了讨个?对人人都同样“救人”,或是听?她提一下那恶人谷,得来一句“寻剑所累”之外,她连自己的情绪都懵懵懂懂的,必定也得不到旁的回答了。
于是他这个?问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来,只抬起下巴,往崖上一点,道:“那你打算如?何?回去??没了法力的陈大侠?”
“没法力又不是活不成了。”陈澍道,也不随着云慎的视线看向?那山巅,而?是往山谷中看去?,随手一指,“喏,从这儿走,反正这恶人谷是个?圆,随便挑个?方向?,走上半日,实在不行,就走上两三?日,总也能走出来了。”
话音一落,她随手一抹眼里碍事?的泪水,便自说自话地从云慎面前迳自走开,往前走了几步。许是又察觉到身后没人跟着,才回头?一看,云慎还杵在原处,默然望着她。
“走路而?已。咱们从丈林村到点苍关,走了好远的路,这点又算什么?”她说,终于瞧见云慎那只被他刻意划开布料的脚,有些心虚地拍拍手,道,“哦,你腿瘸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