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水小草
邻田的汉子早就回了家,现在蹲在家门口的篱笆外头吃粟饼,还惦记着怎么娶个新媳妇儿。
突然,田间道上传来一声惊叫:“奶奶!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真去河边啊!我牵着牛呢!”
牵个牛,显摆什么呀?
汉子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田道,继续啃粟米饼子。
“大人,春耕才刚刚开始,朝廷就跟咱们要今年的估税。”裴文姬看着繁京来的公文,都快气笑了。
坐在一棵玉兰下面看书的孟月池摆摆手,说:
“去年平卢几乎撑起了半个中原的赋税,户部这是尝到了甜头,索性就把春旱夏涝冰雹蝗灾都写上,跟他们说估税今年只有往年一成。”
裴文姬这下真笑了。
行,真行,朝廷不要脸,她们家大人也不怕躺地撒泼。
“大人,我怎么觉得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半个大启都在惦记咱们的钱袋子?还有人上书说应该在咱们的北海港设卡收税。”
“旁人都没钱,唯独咱们不光有钱,还在外头有债,被盯上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孟月池顿了顿,将手里的书放在了一旁,“这份折子是谁上的?”
“是户部侍郎钱寇。”
从椅子上起来,孟月池伸了个懒腰拿起一件鹤氅披在了外面。
太阳虽暖,毕竟还只是春天,走到阴凉地里还是冷的。
“钱寇是相党,没想到啊,咱们这点儿钱,连李相都看在了眼里。”
嘴上说的轻松,孟月池带着裴文姬直接去了前面的偏院里。
又吩咐在院中的差遣:
“去请柳娘子、苏推官、古参事一并过来。”
宰相李瀚仰是先帝给陛下选的肱骨之臣,从玉衡八年坐上了相位之后就一直不声不响,前些年柳铉徵力主重新丈量天下土地,几乎在朝上夺尽了锋芒,人称柳亚相,他也没有吭声。
后来柳铉徵失势,梅舸得势,半个朝廷都盯着女官们之间的争斗,他也没做什么。
只有江左益行事比较有分寸,造反的时候说要“清贪臣”,清的就是这位,可见是选了个官大的。
现在李瀚仰的党羽忽然盯上了平卢,虽然只是一个苗头,孟月池却不想平卢成了繁京那些御史们的靶子。
“大人,我倒觉得这事儿没什么。”
穿着一身绣袍的柳朝妤是最先到的,捡了靠门的椅子一坐,先让人去把茶端上来。
“既然都知道平卢有钱,自然也知道平卢的钱是怎么来的,钱寇这种人也只敢在议政殿跳两下,等陛下真让他想办法,他只能憋出一屁股的疮来。”
淡青色的素服遮不住苏茗子的艳丽妩媚,她进门先行了一礼,才说:“大人,钱寇的儿子娶了李相的孙女,这等关系非同一般,若此事钱寇真的得了李相的指使,那也必有后招。”
古莲娘年纪更轻,性情也稳妥,进来了就在一旁坐下,没有立刻说话。
孟月池坐在上首,手里捏着公文。
裴文姬看看其他三个人,又看向孟月池:
“大人你是担心此事不仅牵扯了李相,更有陛下的意思?”
孟月池轻轻点头。
屠勋虽然死了,可他前后曾经聚众二十万人,那些人里不知多少都遁入山野河谷成了草寇水匪,现在淮南的路说是通了,比起以前却差得远,去年还好些,武宁将军新官上任,把保粮道一事看得比天大,可调集重兵把守粮道是要花银子花粮食的,尤其是府兵还得种地,今年一开春,春耕的犁耙下了地,繁京的粮价就一下子跳了上去,比去年冬天高了一大截。
粮食运不进中原,盐自然也进不来。
繁京的盐价一涨,北海港里从江南来的盐,在旁人的眼里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大人,依我之见,这钱寇既然出了招,咱们自然可以回击,顺便试探下各方的意思。”
裴文姬的话让孟月池点了点头。
“我身上还有盐铁支度使的差事,就先写写中原盐运之乱,写点让陛下能拿到手的钱,要是能让陛下转向别处,咱们这儿也轻省些。”
包括柳朝妤在内的四位谋士都点头。
这些年里从繁京来的密旨,真是让她们明白了什么叫欲壑难填。
富有四海的陛下,在索要财物一事上,几乎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
其中感触最深的人就是柳朝妤,她在通政司的时候就每每惊讶于陛下在决断上的朝令夕改。
偏偏被世人称之为“帝王心术”。
到了平卢,看着陛下的步步索取,柳朝妤越发觉得自己效忠了这么多年的陛下,更像是一只恶狼。
“大人,下官以为,平卢应该在繁京等地设下消息往来传递之所在。”
古莲娘的话让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
苏茗子看向了柳朝妤,柳朝妤在喝茶。
裴文姬想了想,说:“这人得熟知繁京各处的关系,只怕在平卢不是很好找。”
柳朝妤轻轻放下茶杯:
“我倒是有个人选,只是有些短处,不知道大人是否愿意用。”
孟月池抬眼看向她。
柳朝妤垂着眼眸:
“那人,原本是教坊司的歌姬。”
堂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节度使大人,手握近十万强兵,实际占有了十州的土地,她的出身,正是歌姬之女。
“歌姬能入了柳娘子的眼,那过人之处定然是很令人惊叹了。”
议事的时候,孟月池从不称呼柳朝妤为姨母。
就像柳朝妤也不摆长辈架子一样。
公私分明。
“确实,她出身不好,却极聪慧,繁京中的各家往来、前后纠葛,她都烂熟于心。她分辨消息的本事极强,若我还是在通政司的时候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我肯定想方设法把她挖到手中来。”
这样的评价对于柳朝妤来说已经是罕见的盛赞了,孟月池立即对她说的人感了兴趣。
“柳娘子,你说的人现下在平卢?”
“回大人,正是,她去年和她的表妹一起来了平卢,她表妹您也知道,就是在孟校尉处做事勤谨的蓝昭蓝随军。”
孟月池博闻强记,蓝昭这样的人才孟月池自然记得,听说柳朝妤推荐的人是她的表亲,她立刻让人去把那位叫梅漪罗的女子请了来。
从繁京千里迢迢来了平卢快三个月,梅漪罗过得并不如意。
蓝昭在繁京的时候就是做书吏的,长于计算,又通公文,到底有多好用,那是用过的都说好,只凭着一
封写好的文书就被人看中选去了军中。
后来,蓝昭知道一眼就选中她的人竟然是孟月池的妹妹,现在的平卢校尉孟月容,还特意举荐了梅漪罗。
可梅漪罗对处置公文并无兴趣,她也写不好。
比起一个每天呆在屋子里的,她更想有个能在外面溜达的差事。
偏偏她年过三十,相貌绮丽,说的是一口繁京官话,神情举止都与旁人不同,那等巡街收税的差事也不会用她。
当然了,她也不想去做。
以上种种,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不如意的一部分。
另一大半的不如意,来自于平卢的禁酒令。
平卢倒也有酒肆,可是在酒肆喝酒是有定量的。
梅漪罗的酒量是一日三餐,一次醉到下一次,如何能得了痛快?
蓝昭为她担心,梅漪罗面上泰然,心里也在想法子。
她喜欢平卢。
虽然平卢不能让她喝得痛快,却让她活得自在。
没有软玉温香楼的平卢,对于梅漪罗来说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于是,为了留下,为了不让好友担心,她不得不发挥一点特长,在等了一段日子后,她在茶肆“巧遇”了去买茶的柳朝妤。
柳朝妤为人疏朗,果然对她的行事很是欣赏。
被人引着走进平卢节度使府的时候,梅漪罗一直在心里勾勒着平卢节度使孟月池的模样。
院子里并没有什么奇珍异草,可见她好朴拙天然。
从前被称作“庐陵明月”,应该有几分书卷气。
院中摆设兼有南北特色,听闻她曾在朔北呆过,倒也能看出来几分。
柳朝妤言语之间虽然有所遮掩,其实是对这个甥女极为欣赏,能让柳朝妤欣赏的人应该是言语爽快。
再加上繁京城里种种传闻,真真假假……
当梅漪罗走到花厅中时,她心里已经有了孟月池的大致轮廓。
“草民梅漪罗见过大人。”
“梅娘子不必多礼。”
抬起头的一刹那,梅漪罗惊呆了。
她想了这么多,没想过这位孟节度使,居然像她娘。
梅漪罗是随母姓,她娘叫梅玉娘。
当然了,梅玉娘这个名字在世人的眼里都是繁京教坊司最有名的歌舞教习。
一位被毁了容貌依然才华惊人的教习娘子。
她拉扯着两个女儿长大,两个女儿自然也随她一般在教坊司里当起了歌姬。
被毁了脸的女子,人们看她的时候都会只注意她脸上的丑陋之处,梅漪罗却不会,她娘的脸,每一处她都记得。
正因为记得,她为这种相似所震惊。
“梅娘子从前可是曾见过本官?”
梅漪罗笑了笑,从地上站起来:“只是草民没想到,大人生得这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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