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曲小蛐
天尽头如墨涌动,晦暗的暮云间,一道天光若隐若现,像要穿过云层破绽出来。
而站在那天光里,祭台上,多出了个一身绯衣、艳红如火的女子。
她纤细腰身旁佩着把布带缠裹的长剑,垂在身侧的手腕上金铃晃荡,缀花发带藏在被一根木簪随意束起的长发间,随高台之上的轻风掠舞。
她的五官是一种慵懒又清绝的艳丽,只是那种艳丽被眉目间挥之不去的某种情绪洇开了,变得淡然疏离。
唯有那双眼眸黑得像过水的琉璃,濯濯地望着他。
几息后,女子蓦地笑了。
像霜雪里盛开出一朵浓艳的花。
“虽然是个小怪物,但生得当真漂亮,”她懒洋洋地踱步,走到他面前,眼神像是能透过他满身满面的血污,看清他的原本面目,“我对美人一向恩宽,素不相识也算,所以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在他最厌倦的红色的衣裙旁,挂在细腰上的长剑飞起,剑鞘抬起少年的下颌。
被迫仰脸,少年冷白颈上的长锥被牵动,再次有血如注地涌下。
但他眼眸间情绪寡淡,眉都未皱。
剑柄在女子纤细修长的五指间缓缓收紧,她拿漆黑的眸子盯着他,忽又笑了。
“说吧。”
云摇随手一抹,少年颈前的乌光长锥便消失不见。
涌出的血被无形的力止住,狰狞可怖的贯穿伤口里,血肉一点点长合。
“随便什么要求,我都能做到,你可以随便提,”云摇俯身,贴近了刑架上的少年,全不在意身上的红裙被他滴落的血染湿、浸透,“杀几个罪魁祸首?或者,干脆杀掉这一整座漠然旁观的城,如何?”
风起云啸。
高阁祭台之上,寂然半晌,少年终于从缠满铁棘的刑架上微微扬起头颈。
他张了张口,声音涩哑。
“…一个。”
云摇一愣。
似乎没有想到少年如此平静,没有任何疑问或求证,就真信了她这样一个陌生人的话。
但她很快便回了神,笑道:“只杀一个,会不会太少了?”
红衣女子侧了侧身,手中随意一拨,长剑出鞘半寸。
锋芒如割。
她遥遥望向城中某个方向,视线穿过无数房田屋舍,定在了那个祭礼主持的身上。
那个巫祝连同他所在之处,化作虚影,投在祭台上。
“是他么?”云摇随意地问。
“我。”
“……”
天地阒寂。
几息后,云摇回过身:“什么?”
被长枪贯穿心口钉于祭台的少年,从染满他一层层血的刑架上仰头。
血污之下,他面如霜雪,眉似青山,眼底透着一片死寂的淡漠:
“杀了我。”
“……”
云摇的神魂就在三百年前“云摇”的身体里,怔然望着刑架前那双如远山雪、琉璃月的眼睛。
也看见了他眼底映出来她的模样。
……像啊。
你看,此刻他和你多相像。
恍惚间,云摇像听见了有个嘲弄而难过的声音在她耳旁轻慨叹着。
一样的求死,又求死不得。
云摇低垂下睫,遮了眼眸。
“…………”
“好啊。”
她笑容散去,轻声说完后,左手抬起,凌空一握。
奈何剑震荡嗡鸣,倏然穿风,悬于天际。
剑尖遥遥向着少年心口,将要取代那柄染满血迹的长枪,更深更彻地贯入他胸中,钉碎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复生的生息。
“想清楚了?这一剑下去,即便你是阿鼻地狱爬回来的恶鬼,也再回不去了。”
刑架前,少年没有说话,他无声仰起苍白的面,合上了乌黑的眼。
“好。”
奈何清鸣,裂风而去。
“轰——”
一剑势如碎天,轰然落下,却骤然止收,点在长枪枪尾。
顷刻后,符文长枪与还剩的八十根乌铁长锥,如烈日下雪色,消融殆尽,不余分毫。
没了支撑,少年恶鬼被戳得支离破碎的身体向下跌落,阖眸里他只觉落向了万丈深渊。
本能驱使他想抓住什么。
“——”
云摇垂眸,望见了拽住她裙身,那只被血色染透却不改凌厉的手。
它之下,是少年睁开墨黑漂亮的眼,满是血污,又如这世上最干净剔透的珠玉。
他不解地看着她。
云摇却笑了。
她慢吞吞地折腰,勾了勾手指,奈何剑便顺她心意,替她挑起少年清瘦的下颌——
“这一剑便算杀过。”
“从今天起,你的命,归我了。”
第15章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一)
云摇大约没想过,她一时恻隐心动,到底“捡”了多大一个麻烦回来。
最初惹麻烦的是样貌。
原本在还凤城救下少年恶鬼前,她就察觉到了血污之下少年应当生了一副极为清俊的五官,眉目如远山青黛,血污都掩藏不住的风华。
可惜她没料到,风华过了,那就是祸害。
“嗒,嗒,嗒……”
朱雀城,主城北门,连城楼之上的檐角都飞着形态各异的凤冠火羽鸟兽的图样,片片鳞羽张昂,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城楼上俯冲下来。
那锐利黑珠凝视着的城墙下——
一只形似骏马而足生红纹的异兽,正从篆刻着火鸟兽纹的城门间缓缓穿行而过。
异兽负驮着的,是名腰佩长剑、腕绕金铃的红衣女子。一身红裙张扬似火,木簪单髻的垂发前,颈白修长,五官也算惊艳漂亮。
这样的长相,即便在魔域的魅妖一族中亦不多见,入城沿途众人的视线本该落在她身上。
——若没有给她牵着异兽的那个少年的话。
“那是魅妖一族的皇室吗?”
“可他身上没有丝毫魔修的气息……”
“魅妖可不是这种模样,更像仙域那边名门世家教养出来的小公子。”
“凡人?”
“怎可能,凡人不会有这样的长相。”
“他牵着的踏焰朱兽上还坐着个女子,大概是那个人的仆从吧。”
“胡说,你见过这般模样的仆从?”
“……”
即便不外放神识,云摇也听得到入城一路上那些人嘈杂夹道的议论,还有多少带些批判指责意味落到她身上的目光。
连带着她座下可怜的踏焰朱兽都走几步就不安地刨两下蹄子。
云摇忍了半道,终于在进入内城中,随着道上来往车马愈来愈多时,她开了口:“小怪物。”
牵着踏焰朱兽的少年侧身,无声回眸。
少年眼神冷淡,望人时不带一丝起伏波澜,像是座藏在人间秘境里隔世沉眠的雪山。
“你确定不戴点什么,”她在脸前比划了下,“遮一遮?”
“这是你选的。”
“虽然我是比较喜欢这种圣人君子的风格,”云摇望着那一身白袍,几分愉悦夹着几分遗憾,“但也没想过,你穿出来是这样的结果。”
——事实上,他那会刚从铺子布帘后走出来的时候,她就觉着不妙了。
偏偏这小怪物体质神奇,除了再重的伤都无法叫他殒命外,连仙门弟子行走凡人间时常用的遮容法术,在他身上也维系不了片刻。
被那不掩饰的目光审视着,牵朱兽的少年恶鬼这次连话也懒得回云摇了。
他越是这样,她越忍不住撩拨。
“这样想就很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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