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 第19章

作者:李惟七 标签: 玄幻仙侠

  果然不出李林甫所料,皇上命心腹宦官高力士亲自带御医前往探望张九龄。

  立李林甫为相的事,也暂且搁置不提了。

  六

  “丞相,我带了消暑的水果,”这天,蝉声吵闹,只听一个兴冲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您快来尝尝!”

  张九龄揉了揉疲倦的眉心,搁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

  他病了几日,能下床时便强撑着来中书省了,但精神仍不见好,稍微看案卷久一些便会头晕。

  只见一个少年快步走进来,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满是汗水,怀里抱着一筐新鲜水嫩的桃子——来者是新进的翰林院学士徐景谙,也是上届殿试的状元。张九龄欣赏他的文辞和直率的性格,便让他在中书省行走。

  不拘小节的徐景谙挑出一个长相最佳的桃子,用怀里的丝绢仔细擦过,递给张九龄,兴高采烈地说:“丞相,这种桃子又名‘嘉果’,花瓣浅黄,花萼绯红,二十年才结一次果,我们故乡传说吃了它可以令人心情舒畅,忘却烦恼忧愁。”

  嘉果?《山海经》中似乎也记载过这种忘忧果。

  张九龄微笑摇摇头,他自然不相信桃子能令人忘忧,但少年的热情却也不好拂却,于是他接过桃子,尝了一口。

  桃汁清甜,带着山野特有的馥郁,却又不比别的果实甜腻,入喉有一股清凉沁脾。

  食欲不振的张九龄,竟也有了些胃口,将一只桃子吃完了。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像是有人在唱歌。

  谁在中书省外抚琴高歌?

  张九龄心中生出几分好奇,信步走出门去。门外却并非皇城熟悉的景色,他困惑地朝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竟步入了一片幽深的桃林。

  溪水潺潺动听,路上没有其他人,一阵清风吹起,张九龄抬头,怔了一下。

  满地落英在风中重回枝头,凝聚成花。

  错愕地望着那奇迹般的美景,在他指尖,时光仿佛在无声流转萦回,在他脚下,溪水清澈无声地映出熟悉而陌生的一张面孔——

  落花重开,人再少年。

  溪水中倒映的,春柳般清雅的少年,是弱冠之年的他。

  张九龄心跳加速,望着四周熟悉的景色,他想了起来,那是他与鱼儿初次相遇的那片桃林!

  即使成为了大唐帝国的宰相,张九龄仍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这片桃林……这么多年来,他心中始终不曾放下,当初,一切当真都是自己自作多情,还是那时她也有苦衷?如果有一次这样的机会,他是否能——再问她一次?

  年少时喜欢下结论,总觉得自己已经知晓了一切,总觉得自尊与骄傲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许多年后才发现,真正重要的,只是那个人、那段情本身。

  几乎是急切地往桃源深处走去,花海的尽头,却是一座熟悉的宫殿。张九龄疾步走入殿中,这一刻,热泪从他眼中涌了出来。

  他看到了当年的太子李重俊。

  这是他当初没能说出口的道别,也是他内心最深的遗憾。李重俊却仿佛看不到他,只是对屏风后的人在说话:“你当真要如此?”

  屏风后隐约可见的人影点了点头。

  谁在屏风后面?

  当初他和太子说话时,东宫内竟然还有第三人?张九龄微微惊诧地绕了过去,穿过那重宽大的屏风,突然,他看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人影!

  ——是鱼儿。她端坐在屏风后面,微弯的颈脖纤细雪白,绰约的身形若隐若现。

  “可他心里有别人了。你就算嫁给他,也未必就能如愿。”太子叹息了一声。

  张九龄如遭雷击,太子在说什么?他心里怎么会有别人?

  少女垂眸的侧影就像花朵的剪影,美而易碎,却带着不愿零落成泥的倔强:“就算他要向别人家的小姐提亲,就算那卢小姐根本不喜欢他,我也不相信命运,我要亲耳听到他回答——他愿不愿意娶我!”

  张九龄心中大震,低头看自己手中的木雕,桃花清艳,花下一对活灵活现的鲤鱼。

  鲤鱼,鲤鱼……

  “若是你不嫌弃,我将自家的堂妹许配于你!”

  当日李重俊的话在耳边响起。张九龄突然间几乎站立不稳。

  桃花鲤鱼木雕……鲤鱼……卢瑜儿……李虞儿……

  错了,错了。

  张九龄跌跌撞撞地后退,一切都错了。

  当日卢雪川做寿,多位亲王与郡王前往道贺,许多细节在这一刻随水漂流而至,如同河底的鹅卵石般清晰,仿佛岁月的长河从来不曾隐藏什么,也不曾带走什么,只是人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被无情的命运所捉弄。

  他把他的鱼儿弄错了……

  她根本不姓卢,而姓李,是大唐的郡主。

  “若是你不嫌弃,我将自家的堂妹,大唐的郡主许配于你!”

  “多谢殿下美意。我如今暂时无心嫁娶。”

  当日不假思索的回答,在心中回响,字字戳心戮骨……这一切的错误,一切悲剧的起源,竟都是他自己。

  一行委屈的泪水从李虞儿眼中滚落下来。她笑起来眼眸那么明亮动人,笑窝清甜如蜜,他从未见过比她更适合笑的女孩。

  此刻,他却让她哭得如此伤心失望。

  “鱼儿——”张九龄不顾一切地朝她奔过去,他要告诉她,他愿意娶她,一直一直以来他都愿意娶她!

  他愿意用所有的一切,用全部的余生,来换取她听到这句话。只要赶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就可以抵挡时光的洪流,让一切悔恨重来……

  四周突然传来巨大的碎裂声,屏风倾斜,宫殿坍塌,像铜镜破裂成万千碎片,黑暗瞬间吞噬了李虞儿,张九龄想要拉住她,却拉不住,所有人都坠入深渊……

  他呼唤她的名字,她却听不见,像是在最深的噩梦中,一切悲剧反复重演,一切泪水在眼眶中苦涩挣扎却终不肯落下。

  在履冰抱炭的绝望中,张九龄终于知道了这是哪里——

  这是他心中的桃源。

  这是他回不去的桃源,这是他逃不开的梦魇,这是他一生求而不得的……执子之手的诺言。

  “丞相,丞相?”徐景谙着急地跟在身后喊。

  自从吃了那个桃子,张九龄的神色就有些古怪,喃喃自语着什么朝门外跑去,怎么叫也不应。

  好容易终于停住脚步了,他追得气喘吁吁,连叫了几声“丞相”,对方的眼神都空空的,像是失魂落魄的木偶一般。恰好几个官员朝这边走过来,其中有一个是黄门侍郎李林甫。李林甫平时便是机灵应变出了名的,徐景谙连忙焦急朝他使眼色,示意这边情况不对。

  李林甫快步走过来,观察着张九龄的神色:“丞相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张九龄愣了一下。

  找东西?他是在找东西,可是找不回来了……

  他失去她了。

  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颤动了几次却再唤不出那个名字,一滴泪猝然从眼角滑落,滚烫,冰凉,像是一刀刀残忍凌迟的伤口里无情渗漏的伤怀与绝望。张九龄踉踉跄跄转过身,身子一晃,突然跌倒在地,那块桃花鲤鱼坠子从怀中滑落,掉在青石上,摔成了两半。

  同时碎成粉齑的,还有他的心。

  “丞相!”旁边的官员一声惊呼,李林甫眼疾手快上前,将张九龄接住:“快,去叫太医来!”

  “丞相只是忧思过度,心中郁结而致血不归经,才会突然晕厥,并无大碍,我这里开几帖方子,早晚服下即可……”

  闻讯匆匆赶来的太医把过脉之后,赶紧提笔撰写药方。

  “你们跟太医去拿药。”李林甫吩咐随行的官员。几人不敢耽搁,立刻前去。

  中书省政事堂安静下来,正午的阳光酥松地照在床榻上——这是供官员午间小憩的软榻,张九龄双眸紧闭,头颅微仰,玉枕之上的脸孔苍白毫无血色,鬓角仍有些许未干的泪痕,显得凄惶无助,平素的刚硬孤傲在睡梦中全然不见。

  李林甫弯下腰,手慢慢落在张九龄的颈脖上,那动作带了恨意,仿佛只要指间用力,就能像捏死虫蚁一般,将那白皙的颈脖掐断。

  良久,他似笑非笑收回手,拢袖站立:“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和你站在同样的高度;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取而代之。”

  曾经,有很多人看不起没有进士出身的李林甫,他们羞辱他、嘲讽他、落井下石。但是李林甫并不恨他们。

  李林甫是强者,所以他并不在意弱者的眼光。

  那些张牙舞爪、冷嘲热讽的人,根本不是轻视,他们只是嫉妒。真正的轻视是什么?真正的轻视是像张九龄那样,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云在天上,泥浆就算溅得再高,高到墙上,云也不会低头看一眼。

  那种洁白,太刺目了;那种孤高,太伤人了。

  李林甫发誓,他要从炙手可热的权力中获得他想要的一切,夺走他所恨的对手拥有的一切。包括——

  原本属于他的尊严。

  七

  自从张九龄病倒,多日不能上朝,圣上开始越发倚重李林甫。

  开元二十二年五月,李林甫拜副相,在首相张九龄病养期间,暂代朝中大小事务。

  蝉鸣阵阵,阴凉的庭院里,李林甫心情很好地把玩着手中的一只嘉果:“这桃的味道如何?”

  “甜的。”旁边的人抱着琵琶,饶有兴味地探过头来。

  “甜吗?”李林甫缓缓捏紧那只嘉果,手中用力,鲜红的桃汁顿时汹涌流了出来,就像汩汩的血液。

  呵,士人向往着桃源,而世间何曾有过真正的桃源?

  失去的就已永远失去,那片刻美好的虚幻,不过是深渊之上的浓雾而已。你若不舍,就会陷落。

  抹不掉眼泪,如何能看清前方?放不下过去,就会失去更多。在同一个伤口上反复地疼痛,在同一个人身上耗尽所有的温柔,为同一种信念付出全部的血汗,这种情感在他看来太愚蠢了。

  心软、情感、牵绊……这些东西,就是对手的致命弱点,他只要将这些东西牢牢拽在手中,就可以令对手万劫不复。

  “谁能想到,是琴音击中了张九龄内心最脆弱的命门?”李林甫转过身来,“果然,无论意志多么强大的人,都有死穴。”

  他突然恭敬地朝向那青年,深深作了一揖:“多谢先生,助我登上相位。”

  被他奉为上宾的青年衣襟散乱,远远就能闻到一身酒气,淡青色的胡茬衬显得下巴雪白冷峻,说话的神情却像孩子一般,让人分不清他是无辜单纯,还是狂妄:“哦,未闻小姐送了我琵琶,我很喜欢这件礼物。宰相的位置,天下的权势,也不过是一件小小的礼物而已。”

  说话的人,竟是闻名天下的乐师李八郎。

  “这只是个开始。更多的好戏,很快就要登场。”

第7章 鹳雀楼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唐·王之涣《登鹳雀楼》

  一

  作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裴昀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