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2 第38章

作者:李惟七 标签: 玄幻仙侠

  无数人的命运都将在今夜发生改变,也许鲜血会染红宫殿的石阶,他不能眼看着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被血浸没。

  他会选择在风雨中向前,找一条出路。

  “陛下放心,臣并不懂得带兵,”张九龄的神色从容如常,“这一趟,臣并没有准备带去一兵一卒,只需臣自己一人前往。”

  这话说出来,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有人的胸怀如浩瀚大海,任天地巨浪狂澜,仍海纳百川;有人的意志如参天大树,任四季风雨寒暑,仍坦荡如初。

  “若陛下信得过臣,就让臣代陛下去问一句,太子为何会有今日的不忠不孝之举。”

  四目相对,天子突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动摇叛军的信念,瓦解叛军的意志,粉碎叛军的斗志,是比武力更可怕的对抗;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局中,比刀剑更有用的是,是人心。

  情势紧急,刻不容缓,张九龄朝李隆基行了一礼,毫不迟疑地转身步入风雨中,李隆基不禁脱口而出:“爱卿——”

  伸出的手还在半空,李隆基怔怔注视着黑暗良久,当初廊下的清俊少年,如今朝堂上的中流砥柱,他和他并肩一步步走到今日,多年君臣,多少复杂深沉的情怀,都被隔开在这纷纷雨幕之中。

  站在阴影里的李林甫脸上仍带着殷勤的笑容,但眼底里毫无温度……他厌恶那种光芒。

  厌恶那种总是相信能以一己之力而力挽狂澜的信心,厌恶那种明知有去无回却义无反顾赴死的脚步,厌恶那种永不妥协的固执和愚蠢,厌恶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孤高。

  厌恶那可以摔碎,可以毁灭,却永远无法征服的挫败感!

  七

  张九龄一身风雨,步入乱军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张相来了!”金吾卫们立刻形成包围圈,将他保护起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叛军那边,太子也愕然大喊了一声:“住手!”

  太子手握长剑,甲胄之下是一张年轻的脸,并没有志在必得的暴戾,有的只是拼死一搏的恐惧。

  “殿下为何带兵夜闯禁宫?”张九龄一抬手,淡淡推开两旁护着自己的刀刃,径直走上前去。

  太子僵立在原地:“我接到消息,今夜兴庆宫有人作乱谋逆,要对父皇不利,所以我特来护驾。”

  “谁在谋逆作乱?”张九龄声音不高,但在纷乱的风雨中那样清晰,带着入骨入髓的威严。

  “……”太子的目光有些闪烁,“我只是想要自保而已。”

  张九龄突然大笑:“殿下,什么最能保护自己?是剑?还是盾?以无畏的勇气为剑,以无愧的坦荡为盾,才能所向披靡。”

  他只是个手无寸铁的文臣,但他的声音中有种力量,令三军震慑。

  太子愣了半晌,任由暴雨冲洗着惨白的脸,突然冲上前来。

  金吾卫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张九龄深入敌军,与太子距离太近,根本没有任何人来得及控制太子的行动!

  只见长剑哐当掉落,太子突然抱住张九龄的双腿,哭喊:“丞相救我!”

  情势急转而下,士兵们都愣了。

  疾风狂雨,滴滴仿佛都是疑点。

  “殿下!”张九龄的脸色一白,之前最坏的怀疑仿佛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印证,他把太子扶起来,直视对方的眼睛,“臣还是问那句话,请殿下如实相告——殿下为何带兵夜闯禁宫?”

  太子满脸雨水和泪:“有……有人来报,说今夜兴庆宫中有人作乱,父皇宠爱寿王,根本不信任我,我急于洗脱冤情,在父皇面前立功,就带兵来了,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太子突然恐惧地猝然停住了,后面的话他说不出来,他不敢说。

  张九龄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太子不敢说,可是他听明白了。

  太子轻信了传言,率兵来到禁宫,军队轰然攻破了宫门,可里面并没有人谋反——宫中静悄悄的,如同早已设好的死亡的陷阱。

  那一刻,太子才明白自己中了计。

  剑已出鞘,宫门已破,千军齐发,铁证如山,如果他去解释,父皇可会相信他?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是绝无可能。

  只是一瞬间绝望的邪念,在毫无希望的暗夜里一闪,然后,耳畔仿佛有个声音骤然响起:既然已至死地,何妨置之死地而后生?仿佛闪电在头颅中劈开,无路可以回头,太子鬼使神差地挥下手……他的军队朝着禁宫冲杀了过来。

  “我并不想反!”太子颤抖地抓住张九龄的手臂,“若是我知道丞相今夜也在宫中,我绝不会……丞相你相信我!是有人陷害我!”

  往日里,他私下没有少抱怨这个刚直不通人情的宰相,可是在危机时刻,他知道,只有这个人会相信他,只有这个人会无惧危险挺身而出。

  “是谁给殿下传的话,说今夜宫中有变?”张九龄竭力稳住心神,想要梳理出关键的线索。

  ——到底是谁来传信,能让太子深信不疑?

  太子的喉咙动了动,似乎在迟疑该不该说出那个名字,终究还是说出了口:“是杜御使。”

  一道惊雷滚过,血色顿时从张九龄的脸颊上尽数褪去。

  他蓦然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身影。

  失踪多日的杜清昼。

  新科状元郎、御史台御史杜清昼,站在昏暗的雨夜里,站在全副武装的叛军之中。

  太子浑然不觉张九龄的不对劲,急切地继续说:“杜御使与我一向投机,我待他如知己良朋,他来传信,我自然深信不疑。”

  眼神相交,张九龄的眸子里都是惊痛,杜清昼的脸色也刹时惨白,他是个聪明的少年,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些天,他假意结交亲近寿王李瑁的右神策军将领秦随,昨日酒过三巡时,秦随醉得不省人事,身上掉出了一封书信。

  看到那封书信,少年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以为自己不着痕迹地周旋在那些人中间,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可以做出一件大事,让老师看一看,他并不比裴昀差。

  杜清昼勉强昂起下颌,努力想要维持最后的镇定和尊严,声音却在发抖:“老师,是我传的消息。”

  雨落如麻,电闪雷鸣。

  这一刻,张九龄终于明白,这是一个局,一个为他而设的局。

  八

  雨还在下,宫中的混乱却停了下来。

  叛军束手就擒,浑身湿透狼狈的太子被侍卫的刀刃架着,绑到天子面前,跌跌撞撞地哭喊:“父皇——!”

  李隆基脸色铁青,勃然大怒抽出腰畔的佩剑:“逆子!”

  “我……我是被人陷害的!”太子跪下来颤声求饶,却见李隆基手中的陨铁剑猛地朝他刺了下来!

  “啊!”太子一声惨叫,却没有预想中的鲜血飞溅——张九龄跪了下来,死死握住李隆基手中的剑:“太子束手就擒,前来负荆请罪,今夜兴兵之事还有隐情!请陛下听臣一言。”

  “隐情?”帝王脸色阴沉得可怕,再转头看张九龄的目光中,除了怒意,更带了冰冷的猜忌:“爱卿教出的好学生,和朕的儿子一起来谋反了。这,就是朕刚得知的隐情。”

  这句话说出来,大殿里顿时一片死寂。

  连太子也停止了啜泣,恐惧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半晌才哆哆嗦嗦地说:“不……不是的父皇……”

  “滚!”李隆基猛地一脚踢出,太子顿时惨叫滚出几尺,蜷缩成一团。

  “太子从慈恩寺起兵谋逆,听说昨日张相也去过慈恩寺……”李林甫适时地补上一句。

  一道闪电劈过,照得帝王的脸色如修罗。

  李隆基冷冷逼视张九龄:“你让朕相信他们,可他们一个个都背叛了朕。杜清昼犯下的死罪,你还有何话可说?”

  “杜清昼是臣一手带大的,臣不相信他会反……只怕他是中了奸人的计策。”张九龄心急如焚,忍不住压抑地咳嗽,“太子带兵前来固然有罪……但那幕后设局的人,才是罪魁祸首。”

  李隆基怒极反笑,眼神森冷带着血丝,带着浓浓的失望:“这些年,朕可以不信自己的儿子,也不愿不信你。今夜的事,朕却看不明白了——你始终说有人在设计朕,到底是谁在设计朕?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你如此袒护太子,如此亲厚储君,究竟意欲何为?!是等不及朕死了吗?”

  张九龄怔了怔,被雨水淋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冷到彻骨,雪亮的刀光刺痛了胸口,痛到晕眩。

  帝王愤怒一压手,“刷”地一声,刀刃隔在了他和张九龄之间。

  “嚓咔”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断了。

  横亘在他们君臣之间的,不是薄薄的刀刃,而是再也无法弥合的信任的裂缝。

  张九龄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儿悲哀,更多的是疲惫,但他竟然微微笑了一下:“陛下可以用臣,也可以杀臣,但不能疑臣。”

  说话间,他突然夺过身边侍卫的刀刃,朝自己的颈脖送去!

  李隆基悚然一惊,本能地伸出手去:“不——!”却只抓到了一片紫色的衣角,眼睁睁地看着刀刃擦着他最钟爱的臣子的颈脖而过。

  鲜血飞溅,刀掉落在地上,“哐当”响声惊心。

  张九龄倾倒的身体却被人接住了,年轻的侍卫一手扶人,一手拿着剑,右手正在汩汩流血。

  刚才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是这个侍卫伸手到刀下,阻止了悲剧的发生。

  李隆基不禁动容,大步上前:“爱卿,爱卿!”他侧头对那个侍卫说:“做得好,今夜之后,朕会赏赐你!”

  话音未落,只见那侍卫掌心一翻,一剑猛地朝他刺来——

  电光火石之间,这一击势如雷霆。

  这才是隐藏在雨夜的行刺与真正的杀局?李隆基悚然一惊,习武的本能让他拔剑,可剑竟然才拔出了一半,对方手中森冷的杀意已经抵达了他的颈脖,少年脸上带着慵懒的神情,剑尖只要再向前半寸,就能立刻取他的性命。

  “陛下!”

  侍卫们涌了上来,李隆基冷汗涔涔,突然一抬手颤抖制止了他们,他愕然看清了少年的脸:“……裴探花?”

  站在他面前的“侍卫”,竟是新科探花郎裴昀!

  “太子今夜带了一千精兵,宫门已破,兵临城下,好比这把利剑已经抵住了你的咽喉——”裴昀目中无人地直视天子,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你想过吗,这一剑为何没有刺下去?”

  李隆基心头震动,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年剑势如雷霆,本可以取他的性命,剑锋杀气森冷,几乎要割破人的肌肤。

  可是剑停住了。

  裴昀的手稳定如山,一字一字都如风雨敲打在帝王心上:“因为太子原本就没有反,更因为老师孤身前往,安定了军心。

  “老师并非不知道自己身入险境,反而会令你无端生疑;并非不知道这狂风暴雨中明哲保身,才是侍君为官之道。他心血尽付,生死不顾,只想要全你一世英明,全你父子情分,不让你日后回首今夜,夜夜痛心悔恨。

  “可你刚才的诛心之语,一字一句在毁你信任,毁他心魂。”

  张九龄闭了闭眼,像是要阻止什么东西流出。

  雨夜奔波,几经生死,心力交瘁,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感觉到一丝暖意,从少年手臂上传来的温度将他的背心捂热。

  太子嘴角带着血,抱住李隆基的腿失声痛哭:“儿臣……儿臣以为右神策军将领秦随今夜要反,儿臣才带兵前来救援的!父皇你相信儿臣!……”

  一言既出,众人脸上都布满疑虑。

  在不远处执戟护卫的秦随是个胡人,和李隆基的另一个宠臣安禄山有几分相似,身材魁梧肥胖,模样憨厚,一身好武艺,平时说话直来直去,天子喜爱豪放的胡人,一向对他信任有加。

  听到这话,秦随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大步上前,直直跪下:“陛下!末将是个粗人,只懂得战死沙场,不会在陛下面前拿刀抹脖子作态!末将大字不识几个,只知道效忠陛下一人而已,对其他人礼数不周全,要是曾经冒犯得罪了太子殿下,也请殿下大人不计小人过!”

  这个看似不会说话的胡人将领,几乎句句语带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