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尾鱼
几次三番, 肖芥子从最初的惊惧中平复过来, 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块因缘石, 好像在呼吸啊。
所有的奇诡表现,都只不过是它一呼一吸间的自然呈现罢了。
李宝奇对这一现象,显然是习以为常,看了两三轮就没兴趣了,他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踱了几回步,末了拼了几张折叠椅,蜷上去打盹。
肖芥子缩在条案下,没动,但脑子里像自行张网,迅速把一些看似无关的七七八八勾连整合。
——在石前失踪的葛鹏,和石内长出的这些怪异玩意,应该存在着某种关联。
——这块石头,白天多半是极其正常的,这种现象,只在半夜、某个不长的时间段内发生。
——但也不会夜夜发生,只在这几夜,且今夜“关键”。
可关键在哪呢?
屈指一算,今夜是葛鹏失踪的第六天。
肖芥子盯着那块因缘石看,在黑暗中,那是巨大的、更加黑魆魆的一团。
石头是放在加高的主席台上的,她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如果把它变换一个位置,一切就好解释了。
如果石头是埋在地里的,且正面朝上,那长出“木耳”也好,“浆果”也罢,不都是大众司空见惯的“土生土长”、“地里产出”吗?
那消失的葛鹏,就可被比作是肥料了。
她说:“那天晚上,葛鹏的消失,我一直想不通。要知道,杀人案,毁尸灭迹是最难的,那么大一个人,尸体去哪了呢?但如果他是被石头吞了、吸收了、分解了,那就解释得通了。”
陈琮打了个寒噤,忽然想起颜如玉作的那首现代诗。
——因为它/喜欢带着温度的血/肉/骨头/除了冷冰冰的牙齿/和糟乱的头发。
肖芥子继续自己的分析:“如果葛鹏是肥料,那么肥料施下去,是为了长东西,长出来,就要收割。今夜‘关键’,是不是因为,过了今夜,就要收割了?”
陈琮点点头。
有可能,因为宾馆包场要结束了,接下来物料得撤走,又得动用吊车来料理那块因缘石,颜如玉和李宝奇不可能追着因缘石走,他们极有可能赶在那之前“收割”。
肖芥子笑起来:“一旦想通了这个,我还留着它过年吗?一看就不是块正经石头,烧了它,既积德行善,又能让颜如玉跳脚,还能帮葛鹏姐弟出口气,一举几得的事儿,我干嘛不做?”
接下来就简单了。
——李宝奇本来就睡着了,她偷偷过去,照着他颈后就是重重一击。后颈处有不少血管和神经,大力击打可致大脑短暂缺血、进而昏厥。
李宝奇由睡而入昏厥,哼都没哼一声。
——身上的包里还有些助燃剂,本来是为了点煤精的,但没想到煤精那么易燃,没用上。正好,伺候这玩意吧。
她耐心等到因缘石又一轮呼吸、等到“木耳”、“浆果”再一次盛放,毫不犹豫地喷撒助燃剂,然后点火。
为了防止火烧时出现什么异样,刚一燎着,撒腿就跑,好在并没有出现臆想中的“惨呼”、“扭动”,只不过,火只烧在那一处,且渐渐烧凹。
“那一处”一定有玄虚,陈琮想起颜如玉最初讲故事时,曾说“杠子之后这几百年,又叠了一个人上去,再叠了一个人上去”,“那一处”应该就是众人交叠的重合部分。
肖芥子借着火光,拿剩下的口红,在石周的地面上好一通操作,走的时候,火还没熄,像石身上窜起个明亮的焰头。
她心里得意又畅快,快走到门口时,才发现手里还握了截写秃了的口红,于是转过身,扬起手,将口红管大力往那一处扔过去,就像不久前的那个晚上,扔出葛鹏的那颗牙一样。
唯一的遗憾是,这么漂亮的收场,居然没人看到。
***
听到收场,天已经全黑了。
风大起来,呼啦啦地刮着,好在草场地势平坦,风只能像把消极怠工的大扫帚,偶尔荡一下,再荡一下——这要是雅丹,就热闹了,风会在高矮胖瘦的土丘之间来回穿梭、遇阻回旋,那声音,幽咽奇诡,像魔鬼夜哭。
陈琮特爱听那种声音,他有一次去敦煌收风棱石,在魔鬼城一带录了一段,回来之后,天天在店里外放,后来,老王、小宗以及客人联合起来,把音乐给投诉下架了。
两人各捧一碗微温的羊汤,小口啜吸。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讲完,一个听毕,脑子同时当机,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远的地方,突兀响起一声凄厉的嗷呜,尾音很长,像抽不尽的线,被风推向这头。
肖芥子说:“听说这片草场有狼,大雪天会出来,行车的人会扔东西给它吃,还拍过视频,阿喀察网红狼。”
陈琮苦笑,真是风水轮流转,这年头,狼不可怕,石头反瘆人了。
他说:“你相信有能吃人的石头吗?”
肖芥子回答:“相信啊。这世上有食人花、巨型猪笼草,如果植物都能吃人,石头为什么不能呢?”
她话里有话、老气横秋:“我红姑常说,这世界太大了,就算你活一百年,都未必能看得懂这世上的人,更何况是石头。”
陈琮侧了头看她:她年纪不大,接受度倒挺高,看来跟着姜红烛还是有好处的,见识多,不会轻易一惊一乍。
“那,事情就到这,告一段落?颜如玉那,不准备再做什么了?”
肖芥子吁了口气:“我吃饱了撑的再去惹他,那就是个变态。你也避着他点,你现在入会了,以后难免要打照面,你记得,这一家的人也好,石头也好,都邪门得很……”
她压低声音:“人比石头更邪,我就说到这了,你自己好好体会。”
陈琮失笑,顿了顿朝向后座,指了指扔在那的外套:“喏,新外套,L码,够你穿到中年发福了。”
肖芥子想到什么,也指后座:“你外套在那,回头记得拿。还有这个……”
她拿筷尾敲了敲方向盘:“车子我保护得挺好,没开废。待会你开回去,让租车公司取车就行。咱们的第一笔1/3,两清了吧?”
这就开始交割了,陈琮点头,跟她复盘:“两轮救命之恩。一次草场,一次洗浴中心。”
草场的分期付款,头1/3是租车加外套,再1/3是当她在人石会的内线,这个慢慢来,还余最后1/3。
洗浴中心嘛,煤精镜她已经到手,算是一次付清。
陈琮说:“明天我就走了,还余1/3,你赶紧想想,要我怎么还。”
肖芥子奇道:“你走就走呗,人走债不烂,难道你走了,就不还了?你还怕我不朝你要?”
说到这儿,突然若有所思,喃喃了句:“也有可能,万一我突发意外,还没来得及向你讨债就挂了,那不是很亏?”
陈琮“呸”了一声:“你是不知道避谶这种事吗?”
她还真不知道:“什么避谶?”
陈琮说:“就是要多说吉祥话,不要说那些晦气话。传说中,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文字是有力量的,言语也有力量。”
他指外头的夜幕:“世界是个巨大的能量场,你说什么,就是在向它下单,它会映射回来。所以,你千万别老说,‘我好穷’、‘我好胖’、‘我要挂了’这种话,它听多了,会记得的,一旦它给你定性,你可就真的穷、胖、挂了。”
肖芥子斜乜他:“那要怎么说?”
陈琮教她:“比如你看到高奢昂贵的,不要垂头丧气说‘我买不起’,要说‘过一阵子,等我资金到账,再来拿’,或者‘就这?我看不上,我得配更好的’。你也不要老说‘死了’、‘挂了’,‘突发意外’,你要坚信自己会活到一百二。”
肖芥子精准诠释了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她说:“不可能吧,我肯定活不到啊。”
陈琮没好气:“你想都不敢想吗?”
肖芥子没吭声,长命百岁她没想过,倒是经常设想自己是怎么死的,有时候场面太动情,还会跟着掉两滴眼泪。
陈琮看她表情复杂的模样,突然心头一动,脱口问了句:“肖小月,你是不是生什么病了?”
这话其实问得挺冒犯,没想到她随口就答:“是啊。”
“那你跟着姜红烛学石补,是为了治病吗?”
她又来了句:“是啊。”
她回答时的语气,就像她从菜场归来,他问她是不是买了大白菜,她便答“是啊”,毫无那种……怎么说呢,病人的沉默和忌讳。
陈琮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什么病啊?”
这一下,终于把她问烦了,她皱眉:“你这个人好烦啊,管它什么病,也是病我身上,不会病你身上,你穷打听什么?”
陈琮解释:“不是,我的客户里,有不少当医生的,业务都还挺强,我可以帮你问问……”
肖芥子一口回绝:“不用,不需要。”
不用就不用吧,牛不饮水,他也不能强摁头,陈琮沉默片刻,岔开话题:“那……你后头怎么打算?还留在阿喀察?”
肖芥子摇头:“不留了,后头怎么打算……看红姑吧,她去哪我去哪,我得照顾她呢。”
陈琮嗯了一声,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那你给我留个号码吧,后头有什么事,方便联系。”
肖芥子接过来,低头摁键输入。
陈琮瞥到她又输“肖小月”,脸登时沉下来:“哎,再留个假名字不礼貌了啊。”
肖芥子嘴硬:“谁说是假名字了,我就叫‘小月’啊,我出生的时候,天上有一轮小小的月亮……”
陈琮听不下去了,打开车门就下了车,想向外走两步以示不满,偌大草场,黑咕隆咚,说不定还潜伏着一只网红狼——于是倚着车子,看着天生闷气。
巧了不是,天上还真有一轮小小的月亮。
肖芥子在车里笑得止不住,过了会,拿手指轻勾他衣兜:“喏,给你给你。”
陈琮黑着脸接过来,看到姓名那一栏写着“肖芥子”。
她还装傻:“那你叫什么名字呢,陈耳东?”
陈琮“呵”了一声:“我从阿喀察火车站一出来,你就看过我的邀请卡了,我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
肖芥子哈哈大笑。
***
交割完毕,陈琮开车送了肖芥子一程,不知道她又从哪搞了辆小破车,停在草场边上一处民居的门口。
她抱着未开封的新衣服和花,打开车门下车:“那我走了,咱们有缘再见吧。”
风吹动她的长发,蝴蝶兰高翘的枝影在她额边随风摆颤。
陈琮目送她钻进车子,缓缓发动,渐渐去得远了,这才转身上车。
车里,那些外卖的餐盒食袋还都摊放着,一片冷清的狼藉。陈琮一一整理了扣好,正要开车,忽然怔了一下,凑近车外的后视镜。
她又回来了。
陈琮笑起来。
肖芥子的车子开过他的车,前头远远绕了个弯,又对开回来,驾驶座一侧正挨着他的驾驶座,然后揿下车窗。
陈琮胳膊横上车窗沿,下巴搁上去:“怎么说?”
肖芥子说:“我刚刚又想了一下,咱们剩的那1/3。”
“陈琮,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我觉得你这个人,还是比较实在的,说话还算靠谱,人品也还凑合。”
陈琮说:“‘比较’、‘还算’、‘凑合’这种词,是非加不可吗?”
肖芥子说:“你听我说嘛,我有一次看电视,看到二战的时候,那些美国兵,身上都挂着金属制的军牌,上头会压印出兵种啊、血型啊、姓名什么的,这样,万一他们死了,哪怕是被炸得血肉模糊,凭牌子,还能认人。”
上一篇:全球水灾,我有漂流安全屋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