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元泓轻叩桌案,不紧不慢地道?:
“你既知?朕在寻他?,为何现在才来禀明?”
欺君之罪,非同小可。
贺三郎面色不慌不乱,流露出几分悲戚,伏地道?:
“我和他?一道?从军,一道?被俘,生死相伴,情意深厚。之前我等叛军之身,如何敢面见陛下。如今听闻他?在刺荆岭深陷险境,情势危急,请陛下恕我隐瞒之罪,出兵救他?,之后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十?一娘早就将所有问题都预想好了答案,教?给了他?,一字一句,滴水不漏。
众人皆知?,沈氏治下的北疆军,部?将亲如兄弟。他?说了很多?北疆军中的细节,还有被俘的经历,无比细致,一一都能对?上。
说完,贺三郎余光望过去,只?觉天子面上虽看不出神情,也不知?信了没有,但一旁天子亲卫握刀的手?似是松了松。
“你是如何认出朕?”
最后这一问,元泓语气漫不经心,却?着实暗藏杀机。
贺三郎迟疑了一瞬,缓缓抬首,稳稳地开口道?:
“贺三郎与我说过,他?近来见过一位故人,曾对?他?说起陛下……”
这一句简短有力的话,像是一颗碎石,猛烈地落入心底,激起一丝久违的祈盼,如同动乱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故人?是何人。”元泓喃喃,手?指摩挲案头的髹漆。
出于一刹那的冲动,贺三郎深吸一口气,仿佛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
“贺三郎的故人,是沈氏十?一娘。”
案头上的手?一滞,缓缓地扣紧,掐入掌心。
这一微妙的动作,没有逃过贺三郎的眼,他?尽收眼底。
来之前,沈今鸾猜到必有此问,当时教?他?的话术,其实是要?他?说自己少时随沈氏父子入京述职,曾经见过当年太?子殿下,有过几面之缘。
可他?今日看到这个男人,心中陡然起了一个猜测,便斗胆一试。
此时,他?这个猜测被证实了。
贺三郎淡淡地微笑,旁若无人,心中溢满一腔嘲讽。
谁能想到,皇帝此行要?找的人,从来不是他?贺三郎,而是他?的十?一娘,早已死去的皇后。
可若是爱她,怎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她?
但,若不爱她,又如何会千里迢迢来北疆寻一个早已死去的鬼魂。
可惜,如今她就在他?身边,他?贵为天子,却?永远不会察觉。
贺三郎涌起一丝报复的快意,眸光微微上抬,再一次直视天颜。
而后,他?的唇角一点一点勾起。
陋室内寂静无声,天子陷入一时的沉吟,瘦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叩动桌案,像是掀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波澜。
少年干净却?又沧桑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冷漠的笑意。
只?要?沈十?一娘想做的,他?都会不惜一切,为她达成。
既然他?已猜透了天子此行用意,他?便要?利用这份扭曲的执念,成全十?一娘所愿。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恭敬而又冰冷:
“贺三郎,与顾将军一道?深陷刺荆岭。”
“请陛下即刻出兵,前往刺荆岭。”
第70章 血战
贺三郎在皇帝面前周旋之时, 沈今鸾离开官驿,前去敬山道人所在的破庙。
若非事出紧急,只剩下?这一支由元泓掌控的陇山卫可用, 她不会算计元泓出兵。
如今云州既得,将军战死。鸟尽弓藏。元泓隔岸观火,陇山卫嫉恨顾昔潮昔日?所为,恨不能见死不救。
无?人在意一个无?名之人的生死。
甚至, 所有人都暗自?期盼顾昔潮战死沙场。
君王需要他的死, 来收拢兵权;他的顾家?亲兵需要他的死, 才不至于陷入忠义两难全的困境。连她,都需要他死后承担当年?罪名, 为沈氏平反。
他这样的人,唯有战死,才能称为英雄。
一想到?他, 汹涌的悲哀在心头打转, 沈今鸾极力恢复冷静,素白的怀袖在无?尽的阴风里涌动不息。
她只能暂时依靠陇山卫歼灭刺荆岭沿途的北狄军。去营救顾昔潮,她必须有自?己的兵。
雷声沉闷, 连片的墨云在山头压下?来。
熟悉的破庙里, 一众陈旧菩萨注视下?, 赵羡正在收拾破铜烂铁, 像是?正准备卷铺盖走人。
他看到?鬼魂去而复返, 没有抬头,只是?叹息了?一声,连连摇头道:
“只有最后三天了?, 贵人还不去往生吗?”
“哎,我辜负了?顾将军所托……我这一桩功德, 算是?完不成了?。”
沈今鸾挑了?挑眉,神容生动,像是?浸在明光里,声音清朗万分:
“道人还在犹豫什么?你要找顾昔潮报恩,可他人都要死了?,你还怎么报恩?”
“我欠你的这一个功德,我会千万倍的还你。”
“千万倍?”赵羡停下?了?手里活,眨了?眨眼,吹胡子瞪眼,只当她又戏弄他。
他轻嗤一声,不满地道:
“你倒是?说说,怎么千万倍地还我?”
沈今鸾抿唇一笑,道:
“你依照与?顾昔潮的约定,送我去往生,不过超度了?我一个鬼魂。而我现下?,有成千上万的冤魂,可以超度,送去往生……”
“如此,难道不是?千万倍的功德吗?”
她从十五年?战败的北疆军说起,将当年?在云州战死之人的名号一一道出。
当年?北疆军战败,痛失云州,以致于这片土地上战死的冤魂无?数。
那年?战死的鬼魂,大多和她一样,执念深重,无?法去往生,一直徘徊于此地。
沈今鸾微微福身,以国士之礼,对?赵羡拱手道:
“请敬山道人与?我一道,前往刺荆岭招魂。”
“他借我的命,我来还他。”
远山之间?,一道闪电劈下?,魂魄姿态飘然,被白光照得如烟似缕,好似随时都会消散。
起风了?,赵羡道袍飞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一声春雷,震天动地。
白光闪过,天色暗沉。火杖的火光不住摇晃,官驿里人头攒动,行色匆匆。
这一支只听命于天子的陇山卫,数千人很快集结起来。麒麟纹的旗帜在暗红的朝霞里出城,往一望无?际的刺荆岭驶去。
贺三郎被几名天子亲卫严加看管起来,从屋内出来后,他脊背上的冷汗被阵风吹干,仍然发凉。
刺荆岭高?耸绵延,陇山卫翻山越岭,沿途遇见小股打散阵型的北狄军,两军对?阵,逐个击破。
数不尽的厮杀呐喊声里,贺三郎斩杀一个俯冲过来的北狄骑兵,横刀立马,在马上回头四顾。
天色苍茫,他始终不见沈今鸾的魂魄,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越往刺荆岭深处走,遇到?的北狄残军越是?密集,高?举火把,负隅顽抗,不要命地一般朝进?入的陇山卫直扑过来。
不知还有多少守军盘桓在深山之中。
贺三郎被数柄北狄骑兵的长刀围困,按着马不断后撤,压抑地急喘。
又一道刀光闪过头顶的时候,他闭眼,耳边听到?敌人闷哼一声。
枯枝“咔嚓”一声落地,他睁眼四望,向他突袭的北狄骑兵倒地抽搐,但他的身旁,空无?一人。
再?一回身,贺三郎看到?飘浮半空的那一缕魂魄,在他面前一晃而过。
她所过之处,地上的枯叶不住地打着旋儿。泥泞的地下?甚至好戏那个能看到?森白的枯骨时隐时现,好似在地底颤动,一闪而过。
她的魂魄惨白异常,浑身透着虚无?的光。
她的身后,雷声震天,大雾弥漫,如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十一娘……贺三郎心神一震,瞪大了?眼,如同眼见厉鬼。
刺荆岭深处的山谷里草盛树密。潮湿的血腥气在大雾里弥漫开去。
沈今鸾立在重重雾霭之中,白衣如雪,眼见一支支大魏军队从刺荆岭深处有条不紊地撤出来。
从他们口中,她得知了这场仗顾昔潮的打法。
依靠顾辞山留下?的北狄布防图,和熟悉地形的羌人,他独自?带着最为精锐的数百人部下?,牵制了?几乎北狄军在刺荆岭全部的兵力。
为了其余兵马能够长驱直入,径直穿过刺荆岭,直取云州。
他还真是?一线生机都没给自?己留下?。
一个人抵挡了?北狄的百万兵马,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云州的胜利。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战神之名他可真当得起。
沈今鸾唇角扯动一丝冷笑,心头如针刺一般痛到?麻木。
她明白,他早已存了?死志。
顾家?九郎十五年?前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副躯壳。为了?一个执念而活。
如今,他就?差一死,就?能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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