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骆雄立在一众世家子弟之中,目中嘲讽,满是不齿。
众人心中悲恸,不再往前走,都停在原地?,望向火光涌动的方向,振臂高呼,嘶吼不已:
“我也去。”“我必要去的!”
“将军为?我们战死,我怎能苟活。”
“老子还?能再打一场!”
一呼百应,有其他人立马起立,连绵不绝。
骆雄沉吟片刻,指着前面代?州和寰州的几名将士,道:
“你、还?有你们,快去云州搬救兵。”
三州兵马的证词,至关?重要,不能让他们再冒险。
“其他人,跟我回去救将军!”
二十年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同袍情义,已然使得世家门第之隔,逐渐坍塌。
不是顾家血脉又如何?,他们只?认忠肝义胆的战神英雄。
将军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将军死在何?处,他们也死在何?处。
在骆雄的带领下,众人掉头奔去,沿路看到遍地?皆是北狄军的尸体。
有的七窍流血,有的大卸八块,还?有的,像极了之前在崤山,追杀顾家逃犯时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
他们在大雾中穿梭回去,掠过死状各异的尸体,又惊又喜又怕,一身冷汗浸透了甲胄。
“难道,这些?人都是将军杀的?”
众人心中五味杂陈。
当时,只?身独自闯入敌阵的顾昔潮让所有人觉得汗毛倒竖。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将军的战神之名,皆是血刃拼杀而来,数不尽的人命堆砌而成。
从前随他四处征战,将军血肉之躯犹如铜铁灌注,坚不可摧,如同毫无感情的杀敌机械。
可没有这一回像今日这般陌生可怖,身上?一丝活气也没有。
厮杀时,敌军数道利箭同时刺入他的胸口,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的眼神,宛若修罗鬼域里爬出?来的恶鬼。
“将军求死,是为?了我们求生。”骆雄心有悲痛难忍,哀叹一声。
他到死都在布局,为?他死之后他们这群人今后的生路。
漫山遍野,数以万计的敌军已悄无声息地?尽数退去。
众人在山顶遥遥望去,看到了谷底那一道黢黑的身影,在雾气不绝的荆棘从中迎风挺立。
高大挺拔的身躯一动不动,胸前背后插满无数支箭矢,血流都干涸了,僵硬凝固在那里,宛若一座屹立不倒的旷世石雕。
只?有撕裂的袍角和散开的乌发在风中飘扬。
孤寂,安详。
好像只?是睡着了。
他们来迟了。
将军卸甲,战死沙场。
“将军……”骆雄低吼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泪花自眼底炸开。
其余人跟着跪伏,泪如雨下,以头叩地?。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默默垂泪之际,忽见?那身躯动一下。
他们眨了眨眼,而后,竟看着他缓缓地?立了起来。
阴风涌动,漫天皆是不知何?处吹来的桃花瓣,纷纷扬扬,都朝着荆棘丛,同一个方向飞舞不止。
渊深的荆棘从中,方才恶鬼一般的将军,斑白的鬓发之间,黯淡的侧脸抬起。
满是血痕的面上?,一双黑眸清亮无比,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此时此刻,他们的将军好像死而复生,又活了过来。
骆雄等将士愣在原地?,呆若木鸡,瞪大了双眼,一时忘了往前走去。
他们的头顶身旁,无穷无尽的春山桃花瓣,如丝如雨,飞过千山万水,独朝谷底那一道孤寂的身影而去。
惊雷阵阵,淡粉的花雨漫洒,所过之处,谷底荆棘丛生,尸骸遍地?。
一面是沉黑,一面是暗红,犹如炼狱的刀山火海。
漫山遍野的桃花瓣落入绵延的荆棘之中,像是黑暗里细碎的星辰。
慈悲无量,光明无量。
落花荆棘里,月色火光中,顾昔潮双手撑着刀,缓慢地?直起了身。
桃花瓣在眼前纷乱,他目不转睛,生怕这一瞬的所见?,只?是死前的幻觉。
他忽然发觉,自己不是死而无憾的。
死前,还?想再见?她一面。
无论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只?想再见?一面。
素来残忍的上?天好像听?到了他的祈愿,这一世以来唯一一次降下慈悲。
她来了,就在他面前,素衣带血,阴风浩荡,像是为?他而来。
此生如万古长夜,这一缕寡白罗衣,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为?他照亮这一丛阴诡地?狱。
周遭陷入长久的寂静,顾昔潮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而重新?跳动,雀跃。
上?一刻还?远在天边,下一瞬已飘至他面前,近在咫尺。
“顾昔潮,你敢死试试!”
这一声急切的唤,怨恨嗔痴,娇柔宛转,扑面而来,震耳欲聋。
真实的口吻,就是她。他不是在做梦。
一声声入耳,他好像回了魂。
涌动的兰麝香幽幽飘荡,顾昔潮沉入深渊的意?识清醒了几分,浸在血流里麻木的手指动了动。
他拖动沉重的脚步,身旁的荆棘被他跌跌撞撞踩碎几株,直到来到她面前,慢慢地?站直了,渐渐恢复清醒。
一清醒,他将那一刹那的喜悦深深埋入荆棘底下,嘶哑的声音冷肃且沉静:
“皇后娘娘不去往生,来这里做什么?”
沈今鸾咬了咬唇,朦胧的眼端详着浑身箭矢,血污发黑的男人。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伤口,流那么多的血,还?能跟活人一样站得笔挺,如寻常一般神思?清楚地?质问于她。
她无数杂乱的心绪涌作一团,哽在喉间。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泪意?,哑声道:
“我来,是有一句话问你。”
顾昔潮抬起脸,没有作声,一滴血从他鬓边淌落。
沈今鸾袖中的五指颤动,想要伸手拂去,最终没有动。
“顾将军为?什么要顶罪,为?北疆军平反?”
顾昔潮手指微僵,温热的血流从指尖滴落,化为?一片冰凉。
她都知道了。
他呈上?御前的奏本,他不堪的身世,他无望的赎罪。
方才,他可以从容交待部下,却不能心如止水地?面对她。
“我大哥死前,知道了沈氏冤案,本要为?当年旧案顶罪。毕竟,当年没去驰援,确有顾家的责任。”
顾昔潮声色从容,不见?波澜,道:
“大哥一生孤苦清正,臣不会让他背负骂名。为?北疆军平反,臣不过是完成他的遗愿……”
他顿了顿,垂下眸光,平静地?给自己下了定论:
“冒认顾氏宗族,臣,本就是罪人。”
“罪,人。”沈今鸾咀嚼着这个词,心脏像是被一双手猛地?揪紧,泛起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
没有救下当年的北疆军,没有救下大哥,在他心里,一直以罪人自居。
苟活十五年的罪人。
于是,他惩罚了自己十五年。
从前明亮干净的顾家九郎从此堕入黑暗,变了一个人,面目全非,手段狠辣,做尽一切违背本心,自己都不耻之事。
每一次,都如利刃剜心,挫骨扬灰。
直到今日,最后能为?云州战死,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结局。
她今日才惊觉,顾昔潮和自己竟是如此的相像。
为?了死去的父兄,没落的沈氏,她惩罚自己,入宫复仇,活成了自己最是厌恶的模样。
她和他,同在无间,皆是恶鬼。
沈今鸾闭了闭眼,掩住眸底翻涌的泪意?。
他一直认定自己是个罪人。
罪人不会表露对她深沉的心意?。
罪人也从不奢求她的回应。
这十五年来,他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是在赎罪。
一生一世,到死也不得解脱,此时此刻,濒死之际,干不肯袒露一丝一毫深藏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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