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你是谁?”
“我是被?禁锢在此的魂魄。”
她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像是喑哑的弦音,道,“我本来是要嫁去王帐的,却?被?人害死在了成婚当夜,死后一直没法离开这里。”
难道是傩师阿德用邪术困住的魂魄?沈今鸾心神一动,问道:
“那你可听过?弥丽娜这个名字?”
少女?鬼魂哀戚的神色忽然一变,散乱的头发乱飞起来,歇斯底里地道:
“你提她做什么?她是这世上最蠢的女?人!”
沈今鸾见她如此反应,心神一凛,问道:
“你认识她?知道她在哪里?”
少女?鬼魂变得有几分暴躁,不住地飘来落去,几近吼道:
“她死了,死了很多年了,你们找不到她的。歧山部嫁去王帐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的……这些都是弥丽娜害得!”
沈今鸾望着她身?上残破的喜服,蹙眉道:
“你说,是弥丽娜害了你?”
少女?忽地“咯咯”笑了几声?,娇小的身?影映在血红的帘幕上变得像是庞然大物。她本来柔弱的声?音变得尖锐无比:
“要不是她,我这么多年来怎么会?被?困在这里?要不是她,当年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漫山遍野都是坟地!”
顾昔潮不动声?色,注视着眼前的鬼魂,冷不丁地问道:
“这里还有新死的人,你可有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
鬼魂撕裂的嫁衣摆动起来,冷漠地道:
“那些人不小心擅闯进来,也都死了。我都死了,又为?什么要在意其他人的死活?”
语罢,她忽又飘落下?来,改口哀求道:
“你们要找弥丽娜的魂魄,我见过?!只要你们能挖出?我的头骨解开我的禁锢,我就能帮你们找到她。”
那少女?鬼魂空洞的眼神流露几分凄美?,殷切地恳求道:
“你们迷路了,是走不出?这里的。我生?前是歧山部的人,我认得路,现在只有我可以带你们走出?这里。作为?交换,只求你们让我解脱。”
“我只是想去王帐找我的丈夫。我生?前已是他的妻子?,做了鬼,也只是想要回到他的身?边。”
“我的头骨就埋在这里的地下?,只要你能把我的头骨挖出?来,我便帮你走出?这里,找到她……”
少女?言辞恳切,情?意绵绵,令人动容。
沈今鸾与顾昔潮对视一眼,心下?确认,他和自己想的一样,英雄所见略同。
没有风,四处的蛛网却?在微微颤动。
顾昔潮对那女?鬼道:
“我救你脱困,你带我们出?去,找到弥丽娜。此诺是否作数?”
少女?嘻嘻笑道:
“你放心,我们羌人一向信守诺言。除非雪山夷为?平地,草原变成汪洋,天地万物全?部合为?一体,否则永远永远都不会?违背契约。”
得了她的诺言,顾昔潮才拔刀出?鞘,一把掀开了脚底下?松动的土地。
一个硕大的木箱子?赫然从地底显露出?来。
此木箱精美?绝伦,前后精雕各式图腾,出?土之后,依旧栩栩如生?,只是四角被?一条深灰色的古怪绸带缠绕覆住,这便是傩师的巫法了。
绸带只一松动,木箱已然轰隆隆作响,绸带彻底断裂滑落,箱盖轰然打开。
一颗森白的颅骨从滑落的土里滚出?来。
那头颅已全?然没有了血肉,被?虫蛀得只剩一层纤薄的骨殖,边缘泥泞不堪,枯黄中泛着惨白之色。
当中两个空洞的眼眶泻去了沙土,黑漆漆得仿佛要吞噬一切,正嘲弄一般地望向来人。
寂静的喜帐内回荡着少女?畅快又悲凉的笑声?。
连绵的笑声?之中,那重见天日的枯骨便化作齑粉,如烟尘般散去。
刹那间,中央巨大的血色帘幕从中破开,整座帐子?陷下?去,犹如墓碑坍塌倒去,一条平坦的林道随之延伸向远处。
像是什么东西被?解缚破除了一般。
沿着林道,始见光亮。在少女?鬼魂的指引下?,二?人终于走出?这茫茫坟场,回到了来时?的密林之中。
“要出?我们歧山部,必要过?这箭阵。走不走得出?,就看?你们自己了。”
少女?鬼魂来去无踪,话音刚落,已有漫天流矢飞来。
“嗖嗖——”
顾昔潮欺身?避开箭雨,拔出?雁翎刀,且战且走,直至一条湍急的河流横亘在面前。
只要能过?了河,到了对岸,便不再是歧山部的地界,箭阵便是鞭长莫及。
可如今春汛,雪山消融,水流迅猛,顾昔潮虽有负伤,尚能徒步渡河,可依赵羡所言,这纸人需得避火避水,要是入了河,怕是纸人的纸皮支架都得散了。
沈今鸾犹豫的当口,顾昔潮已提起了纸人,扛在肩头,一大步踏过?了浅滩,往河中央走去。
渐渐地,河水漫过?他的胸膛。激流之中,大颗大颗的水珠从他浓密的眉宇和睫毛之间滚落,水流如同雕刻出?他面上每一道起伏。
其下?,一身?红袍被?河水浸透了,正紧紧贴着他漉湿的身?体,隐约可见贲张的肌肉线条和一把劲腰的轮廓。
沈今鸾有几分窘迫,更多的是,忧心。
他一步一步走到河中央水流最急,砂石被?湍急的水流刷下?来,强大的冲力使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为?了顾及纸人,明显拖累了他的步伐。
一大片喊杀声?隐隐从身?后的密林里传来,黑压压的一片。
歧山部的人发现陷阱的异动,察觉到他的踪迹,已然追了上来逼近河岸。
冲在最前头的几人,淌水过?来,被?顾昔潮拔刀击退,滚落河流之中,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渡河,想要捉住他。
"顾昔潮,你放我下?来罢。”肩头的沈今鸾在他耳边焦急地道。
顾昔潮一手提刀,一手将纸人扛在肩头。没有应声?,步履不停。
她从纸人中探出?半身?魂魄来,劝道:
“他们要追上来了。纸人已经破损,你丢了吧……”
解药她已偷偷放入顾昔潮氅衣的内袋,这副裂了一道缝的躯壳对她来说,已然无用,且是拖累,丢弃才是上上之策。
无论?她如何劝说,顾昔潮都没有说话,只是托起纸人抬高,臂弯搂紧了些。
他的肩上扛着千斤重的珍宝,一步一步踏破水流,固执地朝对岸走去。
像极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顾家九郎也是如此让沈十一踏在他肩上,扒去墙头,只为?摘一朵无用的花。
“沈十一,摘一朵花为?什么那么慢?”
“你再举高点,我要摘上面那朵最好看?的……”
河水中,男人面颊的湿意无意中拂过?纸人,沈今鸾的心底泛起一阵酥麻,一阵酸涩的感觉。
围在二?人身?侧河水有如沸腾,有如咆哮,几缕血丝在水面时?隐时?现。流矢击中的伤口裂开了,血水淌着,被?水流冲下?又再度漫开。
追兵的踏水声?已近耳畔。
“顾九!”
一声?呼喊透过?激浪传来,像是幻觉一般,在耳边炸响。
河对岸,竟也出?现了模糊的人影,在浓雾中时?隐时?现地飘荡着。
仔细一看?,竟有一匹马踏水而来。那马儿?看?到了人,撒开蹄子?,狂奔过?来,渐起滔天的浪花。
绝处逢生?,沈今鸾愣住,惊愕地瞪大眼睛细看?。
牵着马儿?的救星,英姿勃发,虬髯粗犷,正是邑都。
他驾马熟练地淌进激流,来到顾昔潮面前。邑都的身?后,一大群羌族战士飞奔而至,刀光飞舞,驱赶正朝河道进攻的歧山部追兵。
顾昔潮先将纸人扶上了马,用绳索固定住。而后,他的身?体失了力一般,倚在了马背上,犹在颤抖的手轻抚骏马浸湿的鬃毛。
他望向邑都,眼里燃起了星点的光,低声?道:
“是你。”
马上的邑都咧嘴一笑,神气地道:
“不是我还能是谁?”
“你们,没有走。”顾昔潮扫视一眼邑都的身?后,看?到了莽机和一众羌族战士,提着从歧山部抢来的大木箱子?。
还是当初来歧山部抢亲的那一批人,一个不少。
邑都用拳头拍了拍肩头,不屑道:
“你是我换过?刀的兄弟,我已弄丢了你的纸人,更不会?临阵脱逃,抛下?兄弟不管。再说,我可是向首领立了誓的,不会?让你死在歧山部里头。”
莽机无神的双目熠熠如光,低吼道:
“我既娶了哈娜,就算是她的尸体,也要带回去!”
羌人重诺,不计生?死,果真如此。
可顾昔潮眼中的光却?转瞬黯淡了下?来,再也不见有一刻前看?到邑都时?动容的神色,只冷冷道:
“无需你们相帮。我不欠你们人情?。”
邑都扯下?一团布,包扎起自己为?救他受的伤,不解地嘟囔道:
“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我邑都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你,是头一个。我救了你,本也不为?别的,就是还想和你再打一场呢。”
顾昔潮一跃上马,一群人驾马踏河,水花飞溅,奔驰的身?影模糊在密林之中,往王帐疾行。
追至河岸边的歧山部人被?迫止步浅滩,不断翻涌的河水打湿了众人的衣袍。
“阿德哥,哈娜的尸体也被?他们带走了……”
长久地伫立之后,为?首的阿德眼中暗燃着怨毒的火,死死盯着河对岸遥遥远去的身?影,终是放下?紧绷多时?弓箭。他咬了咬牙,高声?吼道:
“天羊神在上,歧山部的仇,一定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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