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等我当了?大将军,就封你做个斥候。”二哥在?旁笑道?。
沈楔却勃然大怒。
大哥沈霆川面色微沉,眉间涌动,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年春,边关战事吃紧,父兄未再来看她,而?是寄来两封信。
一封是二哥的,兴致勃勃地说?起,秦二哥已升了?校尉,而?贺三郎每次又挨了?军棍,还?是会大喊“十一”,要她来救他。可她远在?天边呢。
另外一封是大哥沈霆川亲笔所写。
他在?信上说?,父亲想将她嫁入宫中。在?诸位皇子之中,择一位乘龙快婿。
当时的她不懂,所谓择婿,便是涉入夺嫡之争,选一位沈家支持的储君。
而?她那?位向来恪守祖训的大哥却在?最后写道?,如若她实在?不愿,他便劝说?父亲,自己再上前线立下军功作为交换。那?么她便不必入深宫为家族谋前程。
长兄如父,大哥身负家族使命,他做不到?像二哥那?般直抒胸臆,却总是暗暗为她着想。
她将信件捂在?心头,突然很想很想回?家。
第二日夜里,沈家十一娘偷偷溜出家门,沈家出动所有家丁,甚至找上了?京卫,寻遍了?京都。
寻她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匆匆掠过,一树拂动,青涩的枣果压弯了?枝头。
“人走了?。”
一只手臂掀起了?浓密的树枝。
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从?枝叶中露出一半,唇角轻轻一扬。
沈今鸾攥紧了?怀里的包裹。
唉,真是躲在?哪里都能被他找到?。
“下来。”少年掸了?掸袖口沾上的叶片,道?,“我接着你。”
她不动,树影轻摇。
少年等了?许久,便劲臂一撑,顾自攀上了?树枝,嘴角衔着一跟狗尾巴草,道?:
“沈十一,你打算在?这?树上啃一辈子酸枣吗?”
见她还?是不答,他浓眉紧皱,锦袍一掀,也跳上了?树,一双长腿来回?一晃。
看到?她怀里的包裹,少年微微一怔,问道?:
“你要去哪儿?”
她抿紧了?唇:
“我要回?云州去。我不想嫁进宫里去。”
少年愣住,嘴里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
“一定要嫁人吗?”
少年不识愁滋味,他从?没想过,小娘子终有一日要嫁人的。
她手托腮,双眼无神,叹气道?:
“我阿爹说?,女子总要出嫁的,夫君的家才是我的家。那?我在?云州,就没有家了?吗?”
出嫁前,她是父兄的掌上明珠。出嫁后,那?深宫里未曾谋面的夫君也会待她如珍似宝吗?
少时的沈今鸾想不明白。
更不会知道?,多年后,她死?时,弃若敝屣,甚至连坟冢都没有一座。
而?彼时,那?个少年只是静静望着她,目光专注:
“天地广阔。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你想待在?何处,那?何处便可为家。”
“你想回?云州,那?里就会有你的家。”
后来,那个少年不曾食言。
那?一年他随大哥第一次去云州的时候,买下了?一间三进大宅院,庭院里种满春山桃。只等求娶了?心上人,便可归家。
她想去何处,他便往何处。
然,天命无常,待他再次回?到?那?个落满尘埃的家中,却不与她同归。
照看宅院的徐老历经战乱,丧妻丧子,神志不清,还?当他是昔年那?个意气风发要买宅娶妻的小将军,出来迎接。
他大氅覆雪,步入家中。一间暗室,百余座灵位如群峦起伏,无言相?望。
红布如无边夜色笼下,覆住了?满堂灵位,掩埋了?曾经的希冀。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鎏金玉印的婚书,置于最前头的那?三座灵位之前。
而?后,一如既往,为故人奉上三炷清香。
……
烛焰一跳,火星子“噼啪”一声裂开来。
黑暗中,沈今鸾被一阵争吵声惊醒。
周身有一缕一缕的轻烟,正源源不断地没入她的魂体?之中,充盈起来。
她愣了?一愣,想起方才她好像做梦了?。
梦中,有一道?人影在?案前焚香。一身甲胄覆满白雪,冰寒的光融进了?那?一小簇火焰里。
那?人在?给她烧香。
待他缓缓回?身之时,窗外的大雪就纷纷落了?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都做鬼了?,还?能做如此离奇的梦。
沈卿鸾怅然若失,环顾四周。看到?熟悉的祠堂和?窗外春山桃的香息,才想起,这?里不是顾昔潮在?云州的私宅吗?
他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力竭之时听到?他说?,要带她回?家。
云州,确实曾是她的家。
今日,却只能暂住在?顾昔潮的私宅。
“咚,咚——”
一阵沉稳的叩门声之后,房门推开。一缕风吹来,灯火轻摇,帷幄微微拂动。
来人阖上了?门,步入房中,修长身姿隔绝了?屋外雪气和?争吵声。
“明河公?主以为我们定会逃回?朔州。一连派了?数十支追兵往朔州方向去了?,一路在?追查尸骨的下落。”
沉稳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她看到?顾昔潮立在?门前,半侧脸映着烛火柔光,另外半边隐没在?阴影中。
她轻舒一口气,点点头道?:
“所以,顾将军偏反其道?而?行之。先留在?云州。”
论老谋深算,还?得是顾大将军。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铁勒鸢绝对想不到?,他们竟还?留在?云州。在?云州还?有一处居所。
可她为什么对大魏主将的尸骨如此上心?
沈今鸾揉了?揉眼,从?榻上起身,裙裾落地,她低头一看,面上迅速涌起几丝薄红。
身上那?件缢杀北狄可汗时撕裂破损的月白长裙不见了?,而?是一条卷草纹的白衫青裙,清淡秾艳相?宜,别有一番端庄。
谁人给她换了?一身衣服?
她呆滞地看着顾昔潮,耳后一热,才想起自己已是鬼魂,无需换衣,他定给自己又烧了?衣。
也对,那?一身月白长裙已在?混战中被扯烂。她从?牙帐出来那?个样子,定是吓坏他们了?。
沈今鸾抬手不断地绞着一绺发辫,忽然开口,声音轻如飘雪:
“我,可怕吗?”
我是恶鬼,你怕不怕我?为何千万人中,唯独你朝我走来?
她低垂螓首,脑中浮现?出那?夜所有人耸立避退的场景,其实想问这?一句。
“可汗猝死?,北狄大乱,诸王争位,大魏北疆有了?数年的喘息之机。”
“你杀了?铁勒腾,救了?我们所有人,也做成了?我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
顾昔潮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犹如月隐星沉,晦涩之中带着她不熟悉的哀恸。
“旁人或许惧怕,但我,认得你本来面貌。”
唯有我,知你本来面貌。
明媚的光鲜的,丑陋的不堪的,完整的破碎的,挚爱的厌憎的……只要是你,便想全部懂得。
幽影里的女子静美其姝,月色下雪白如缎的一截颈子仰起,好看的杏眸睁大几许,眼尾沾染烛火的薄红,微微翘起。
他默默凝望她,从?前只在?梦寐里见到?的神情,一颦一笑,又复现?在?他眼前。
瘦长的五指在?袖侧紧张地握紧又松开,不由自主地朝她的脸伸了?过去。
朦胧的灯火里,她的神容露出一丝讶异,却也没有退却,任由他的手拂过面靥,轻轻落在?浓密的鬓发之间。
“娘娘的头发乱了?。”
她茫然抬手整理,才抚至鬓边,冰凉的手指与他温热的掌心相?触。
魂魄的手指柔若无物,仓皇又徒劳地想要从?他厚厚的老茧中退开,逃逸一般。
杀伐果断的皇后娘娘何时这?般怯过?
在?她惊怯的目光里,他无声收拢了?手指,沉声道?:
“娘娘该去见一见屋外的故人。他们都以为,沈家十一娘回?来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将她鬓边一缕乌发捋至耳后。
箭袖落下,沈今鸾的鬓边多了?一朵新折的春山桃,含苞待放,柔嫩娇美。
她却觉得鬓边好似灼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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