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大约也就十来岁,语调活泼得很,像她院中那些学生。宁和想着,一边顺着他的话问:“敢问尊师又是……?”
“我师父是金煌真人,就是他把你带回来的!”
来人说着,朝里头走进来几步,不再挡在门口。外面光线明晃晃地照进来,宁和双目适应了片刻,已能模糊视物。
她先看向来人。一见,果然是个小少年,身量还未有宁和高,脸庞圆圆,还未及冠,头上只由两根发带梳作道童打扮。
金煌真人?宁和念着这名字,不知为何,总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之感。
那自称叔宝的小少年说道:“师父说你该醒了,叫我过来看看
。哎呀,倒果真醒了!你可睡了有大半月了——啊,你该饿了!我去给你拿些食水来!”
说完话音未落,便一个转身匆匆又跑了出去。跑过门口几步想起什么,折回来,面朝宁和很严肃地对她道:“你不能出去噢!”
说罢,啪的一声又把门给合上了。
室中转瞬又复黑暗,宁和刚要出口的话停在嘴边,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少年人,性情倒是跟杏娘似的,跳脱得很。
唉,也不知杏娘她们如今如何了……
那洞门也是石质的,应是极厚,关上之后严丝合缝,一点儿也听不见外头声响。宁和试着推了推,没能推动。
约摸一两柱香时间后,那叫叔宝的少年回来了。
宁和正立在黑暗之中沉思,见门再开了,便往旁让了让。
少年这回手中提了一盏橘红色的小灯,右手端着一张木盘,盘中盛了饭食汤饮几样,俱是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宁和闻见味道,也觉得腹中泛起几分饥饿来,可这石洞之内既无桌案,也无椅凳。
少年也意识到这点,于是将灯和木盘放在地上,又匆忙跑出去,给宁和端来了一套木桌椅来。
忙进忙出好几趟,才终于妥善。少年动作麻利地摆好桌椅,将木盘与提灯往上面一放,转头对宁和道:“你先吃着,我去告诉师父一声!”
宁和朝他拱了拱手:“多谢兄台。”
少年道:“叫我叔宝就行。你呢,你叫什么?”
“叔宝。”宁和笑着叫了一声,又道:“我名宁和,字伯骥。叔宝唤我伯骥便是。”
这少年瞧着要比她小上一轮,但宁和向来非是计较虚礼之人,何况如今还被人救了性命,见这小少年性子率直,便只以名姓相论。
叔宝听了,想了想张口问道:“伯骥,是哪两个字?”
宁和温声道:“人之伯,马之骥。”
“好。”少年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宁和忙将他叫住:“叔宝还请稍待。”
少年回过头:“何事?”
“敢问贤弟,你……可否与我拿件外衫鞋袜来?”宁和低头看了眼身上,苦笑道:“只着单衣,着实不雅。”
“啊,我给忘了!”少年哎呀了声,一口应道:“衣服是吧?好,你在这儿等等,我过会儿就给你拿来!”
少年又跑走了,门被重新合上。只是这回木桌上放了盏圆灯,便能看清些周遭环境了。
宁和走过去,将那灯提起来看了看,发觉那灯中所置竟非烛火,而是颗圆溜溜亮晶晶、鸡子大小的橘色珠子。明珠作灯,好生富贵!
宁和将灯提在手里,在此间左右转了转,发现这石窟约有百八十步深,洞顶高逾丈许。而地面与四方洞壁一般,都为同样的深色光滑石质,相接之处俱都光滑,连一丝缝隙也无。叫人心头禁不住想:难不成,这整个洞窟竟都是直接从某块巨石之中掏空而成的么?
沿着洞子大致转了一圈,宁和重新回到桌边,将灯放下,提箸用起饭来。这洞中想来当真是极冷,那刚刚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饭菜,不过一转身之间,入口便就已仅剩余温了。
将肚腹填饱之后,宁和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她也出不去。无事可做,便索性回到那莹蓝石床上,盘腿坐下,凭着回忆选了册最近读过的书文,默诵起来。
不论各地,左不过也是即来则安四字。
不知过了多久,洞门才终于又被打开了。宁和听见动静,抬眼看去。
开门的还是方才那叫叔宝的小道童,只不过这一回,他身旁还跟了另一道高上一头的身影。
见他们进来,宁和忙起身下床来,整整衣襟,朝二人走去。
刚走近,还未开口,便听得那高个人影忽然张口道:“着月为光,吒!”
此话音一落,霎时之间这洞窟之中便见白光大放!
宁和双目微微睁大,惊愕抬头,就望见头顶洞顶之处竟是凭空现出了一轮玉轮般的明月,当即便就将这洞中照得亮堂堂。
也叫宁和一下看清了洞口二人模样。
一个是方才来过的道童叔宝,这回有月辉照耀,宁和将他的样貌看得更清晰了,果真是个生着圆脸凤眼、白润讨喜的小少年。而在他身旁站着的另一人,则是位鹤发长须、身着宽大对襟黑底绿松白鹤绣纹样道袍的高瘦道人。
叔宝说:“这是我师父。”
宁和忙拱手施了一礼,正要开口见过,那道人却先上前一步,对着她劈头就是一句:“兀那后生,老道问你!你当日不与我走,如今凡人一试,落得如此下场,可曾后悔否?”
声如洪钟气势逼人,与其说是问,倒更像是喝骂。叫宁和猝不及防之下好生愣了一愣。
第十六章
宁和将目光落在道人身上,神色有些迟疑,片刻后才问道:“恕和失礼,道长与我……可是曾经见过?”
这道人瞧着虽须发皆白,可样貌却无甚老态,身量昂藏,气度逼人,尤其长眉之下一双虎目神光炯炯,颇有几分不怒自威之势。
听他这话中之意当是与自己相识,可宁和遍寻记忆之中,却好像怎么也找不出这么一个人来。
“你不记得我?”那道人听了,却好像比她还要惊讶似的,眼睛一瞪,朝她又问了遍:“真不记得?”
“……恕和失礼。”宁和很是抱歉,面露赧然,竭力回忆着:“似有些印象,还请容和细思。”
老道长盯着她看了片刻,似在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片刻后,忽地出言提醒道:“二十年前,越州城,鸿福楼。”
这三个词一出,顿时有如一道倏忽凉风隔帘送进,一下便将宁和带入了那段尘封多年的旧事之中。
越州城,二十年。昔年情境幕幕浮现心头,宁和不由微微怔然。
那一趟的赶考之旅,无疑曾将少时宁和的人生改写,可对于如今的她来讲,又已是太久太久的往事了。
她已任了整整二十年的书院之长,年年迎来送往,门生弟子不知何数。每日忙于读书作学、教导学生尚且不及,既不常回忆往事,又哪里会特意去记得一二十年前、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道人呢?
此刻经了对方当面提起,宁和才终于恍然过来:“莫非是、莫非竟是当日那位相助的道长么?”
“正是老道。”道人见宁和一应神色不似作伪,不由奇道:“你这书生好生怪哉!难道那日错失仙缘,你这些年来心中竟是丝毫挂念也无?”
这话叫宁和有些不知如何答复,想了想回道:“和久居俗世,每日只知汲汲营营,早已无暇挂念寻仙问道之事矣。”
道人犹自不信,追问道:“你就当真不曾后悔?心中当真一丝遗憾也无?”
宁和道:“仙途玄妙,我等凡人自是心中向往。若说遗憾,和心中自是有的,可若说悔意却无。”
道长说:“既然心中有憾,又缘何不悔?”
宁和坦然道:“和以为,正因有所遗憾,才更应当早日忘却。昨日之日不可追,往日之日不可回。既已于事无补,若反复惦念,不过徒增烦忧,又有何益?”
道人哑口无言,半晌低声道了句:“如此通达,倒像个天生道心的,难得!”
因这道人方才忽然出言打断,宁和这时才终于得以重新郑重一礼,拜见道:“方才听得令徒所言,您乃金煌真人。晚生岐山县宁和,见过真人。”
道人看了她一眼,随意地道:“我知道你叫什么。”
见完礼,宁和心中满腹的疑惑,正待问起自己关心之事:“还未请教真人,不知此地是何处?晚生只记得那日自己身在岐山书院之中,过午时分忽见天地变色,随即先后有两头怪从天而……”
“你这书生恁地啰嗦!”道人只听她说了两句便没了耐性,一口打断她,直截了当地道:“你那日已是死了,老道我救了你。”
救命之恩何等深重,宁和当即躬身长揖到底:“谢过真人救命之恩,和自当竭力以报……”
“老道救你不是要你谢我,也不需你报答甚么,不必多话。”道人长袖一拂,宁和便再拜不下去,只听他不耐地斥了句:“年纪不大,迂腐倒甚!”
那金煌真人负手而立,拧眉道:“那狝鹓蛮姖两妖本就是由老道我
一路追拿,前些时日不知何故跑偏方向,叫这两孽畜闯入凡间城镇,此乃我之过错。你把那两妖杀了,我再把你救回来,也算功过相抵,没什么可恩不恩谢不谢的!”
……原是如此。宁和愣了愣,想起当日种种,心中既是怅然,又是悲切。果真是妖兽作祟,平白害了我院中学子性命。
又觉这位真人性情率直,性如烈火,声如洪钟,须发皆白了,却还一副急风骤火作态。
那道人说完了这一长串,心气似乎稍稍平和了些,转身走到木桌旁坐下,朝宁和招招手,语气也略有缓和:“你过来。”
一旁默默站着的叔宝眼疾手快地上前将桌上的盘碗收走了。
宁和依言走近前来,就听道人道:“手,伸出来。”
宁和便伸出右手,被道人一把拽过,按着腕子把了片刻,沉吟道:“待老道探来……嗯,寒气虚浮,还需稳固半月。”
他松开手,对宁和道:“为稳妥起见,还是一月罢。书生听好,这一月,你只许待在此洞之中,不得出洞一步,可明白了?”
宁和先点了点头,才问:“晚生……可否知道些个中缘由?”
道人眉毛抖了抖,似又有些不耐,但还是与她解释说:“你那日体内生机已绝,我便先以这寒洞之温保你尸身不腐,又将洞中阴灵之气引入你奇经八脉,以替代原有生气,保你全身经脉畅通不萎。而如今你神魂重新入体,便需得将自身所带生灵之气与体内引入的这些阴灵气息相合,直至长成新的气息,方能重新贯通行使这具躯体。否则,就会如你此刻这般,寒气虚浮在外与生气俱存,哼,离了这洞中不消一时半刻就将外腐内冻,化成活尸一具!”
宁和虽全不通仙人手段,但道人说得细致,也叫她大致听懂了些,便感激道:“和已知晓,多谢真人解惑。”
道人本想拿些活尸之说唬她一唬,然而见她这四平八稳模样,又顿时意兴阑珊,挥手放过不提,转而说起另一桩事来:“说来你这书生,命数当真怪也。若说你好运道,二十年前遭难能遇老道,二十年后遭难,还能遇上老道我,倒也能说通。可二十年前虽是遇见,你却未能随我踏入仙门。二十年后再遇,却有你遭了那两噬人妖兽肆虐门前在先。既逢凶,又遇吉,福无大福,祸却也不至死。二者相抵,可不耐人寻味?趣哉!”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宁和默然无言:“……”
她丝毫不觉有趣,想起四娘,想起那惨死的女学生,心头只觉悲伤不已。
偏偏那道人笑完了,还要拉着她问:“我问你,你来说说,你是幸也不幸,福多还是祸多?”
宁和想了想,回道:“幸与不幸、福事祸事,都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和只求一个问心无愧罢了。”
道人不笑了,又盯着她看。从面容看到全身,仔仔细细地上下扫了有五六回,看得宁和都有些悚然了,才状似满意地点点头,口中道:“嗯,不错。那日急着走脱没看仔细,实是有些可惜了。我观你气机神韵皆是不错,再兼如此心性,倒真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说完,他看向宁和,这回神情可以说是有了几分和颜悦色,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般地说道:“书生莫忧,你之运道应当还是不错的。当日我到之时,你都已是神魂将散了。原本便以我之能也说不得定能将你救下,偏偏被你所杀那狝鹓蛮姖二兽,二者一者风一者雷,惯为同进同退,以风催雷。因而老道我以这二兽内丹为引,依靠二丹彼此气机相合且互为助力之性,刚好能将我以生灵之丹所化之生气至你体内催发,方能保得你一点心脉不灭。你说,这是不是甚巧啊!哈哈!”
宁和:“………”
宁和只得道:“是巧,全赖真人仙法高深,多谢真人相救。”
第十七章
金煌真人心情不错,又与宁和说了些阴灵之气相关之事。
说天地万事万物皆有灵,活物身上有生灵之气,而死物身上生出的,除了死气、尸气、秽气等恶气之外,就是这阴灵之气。阴灵之气虽性寒,却纯净柔和,不易伤人且有滋阴养魂之效,颇为鬼物之流所喜。而此气往往只自石间蕴生,且非极寒之地不可存续,因此十分难得。这世上广为人知的产处,也就只有这青云山、落凤坡中的寒洞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