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宁和不由沉默,有心想说庄兄性情虽是反复了些,但也不至于沦为疯癫之流……可又想到那日,庄岫云一挥袖将梦娘打作一团烟雾的情景,便又把嘴闭上了。旁人之事,还是勿要妄加置喙为好。
她不说话,梦娘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声。
过了会儿?,忽道:“索性我如今也无事可做,与你说些往事,倒也无妨。我问你,你可知?,我是棵什么树?”
宁和稍加思索,答道:“莫不是那梦乡树罢?”
这?并不难猜。那花溪客栈外头?,长的最多的就是这?种树,梦娘又常常穿着同那花树一色的裙子。想到祁熹追曾与自己?说过的有关此树神异之处,宁和心中一动,其实已有了些猜想。
梦娘说:“是啊,他们叫我梦乡树。我啊,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株梦乡树。可唯一一株又如何,这?天地间除了你们人得天所爱,如我等草木走兽之流,越是少有,就越难生出灵智。”
“那是许多年前了,久得我都?快要忘了。那时我尚且一片懵懂,只懂得凭着本能四处行走。我生来?便要为人五情六欲所印,思念、后?悔、痛苦、仇恨……越浓烈的情感,越能将我引来?。每至夜色朦胧之时,我便乘着风来到他们的院中屋前,悄悄地汲取那些情感。饱足后便开得粉花一树,叫他们得美梦一场。”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啊……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大约就是那晚进了那个叫柯进的人的院子。”
“柯进……”宁和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正?是,那位传说中创下了一式名?为梦乡术之术法的修士之名??”
“你也听过?”梦娘笑?道,“那你可知?,这?梦乡之术,是用来?做什么的?”
宁和摇头?:“这?道不知?了。”
“那柯进思念故乡,可他的故乡早就毁了。我便叫他梦中回?去了一趟,不想这?人醒来?不知?足,非要强行将梦中所见拉入现世。逆转天时伦常,当即反噬而?死。”说到这?里,梦娘笑?了一声,似嘲似讽:“可他都?死了,前车之鉴如是,有人听闻了此事,却?还想要来?重蹈覆辙。是,我说的就是庄岫云。”
“庄岫云找到了柯进留下的木简,从里头?找到了梦乡术的记录。然后?他找到了我,将我带回?了青云山,用阵法封在门前。他比柯进能耐许多,将那梦乡术一改再改,竟真?叫他改成了。他将我点化,生出神智,叫我助他施展此术。”
“可柯进只想见昨日之景,他想见的,却?是昨日之人。”梦娘轻声道,“正?如你所想,他相见的那人叫做陈长青,是个凡人。”
“可惜啊,梦乡树只能叫人梦见昨日,他以我为根基施展出来?的梦乡术,纵然他如何道法滔天,自然也只能重现昨日。昨日的陈长青死了,他梦里的陈长青,自然也会死。”梦娘说,“千年来?啊,庄岫云将这?术法施了不知?有多少回?。可无论他如何尝试,却?也从未有一次能将人救下来?。陈长青要么死在客栈里头?,要么死在林中。说来?离他最近的一次,正?好还就是你们这?一次,居然叫他们两人见了面。虽然啊,还是死了。”
“但也正?因这?一回?人就死在他面前,更叫他心神受创,倍胜以往。”
原来?是这?样。
宁和呼吸微颤,想起当日种种,又想起庄兄那日骑马狂奔而?来?的一幕,心中唯余酸楚。半晌,长叹一声。
“要施梦乡术,所依托的是他庄岫云的记忆。人之记忆存于神魂之中,他将这?记忆一次又一次从神魂中提炼出来?,投入进去。于是陈长青每死一次,便是对他自己?神魂的一次重创。兴许再过上千年,或者只需百年?他的魂魄就被他自己?折腾散了。”梦娘笑?了笑?,“所以我说,庄岫云发了疯,你觉得是也不是?”
宁和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觉得悲伤,于是不发一言。她不说话,梦娘也沉默了下来?。只余风吹动竹涛,水声淙淙。
过了许久,梦娘忽然轻声道:“你知?道吗?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最初那段日子,他也曾像你这?样温和。还会带着我漫山游玩,吟诗作画。教我读书识字。人的魂魄受了伤,就会越发性情失常,难以自控。他这?样喜爱你,如今却?不来?见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你看,这?两栋竹楼,听他说,他和陈长青曾想的就是这?样:隐居竹林,傍山沿溪,比邻而?居。”
宁和回?头?望去。对岸那栋自己?上不去的,想必就是庄兄为陈兄准备的。
她又叹了口?气?。人生在世难圆满,总是多离愁,多缺憾。无奈何,只得一叹。
这?时,就听梦娘又道:“你若留下,待他神魂耗尽散去了,你便是此间主?人。应当也要不了许久了。”
宁和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了悟。她说了这?许多过去,其实真?正?想说的,应当就是这?最后?一句。
她想替庄岫云劝自己?留在此处。
宁和有些无奈,但她向来?是个知?道自己?所欲所求的人,也已过了会因怜悯、感动等而?一时冲动的年纪。
她低头?看着竹叶堆里冒出来?的那截小尖尖,没有开口?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
“好罢。”梦娘道,“我也只是替他问问罢了。”
她也叹口?气?,说:“你们人,还真?是个个都?不同。”
说完这?句,梦娘好似终于失去了谈话的兴致。一直到宁和呆坐了大半个时辰离去,也再没开过口?。
庄岫云整日不见人,宁和已从梦娘口?中已知?道他这?是神魂受了伤的缘故,便也不再多想,每天打坐浇树,安心在此处呆了下来?。
既然梦娘说没有问题,她已经开始练那大日化金诀,依照法诀每日正?午去引那大日之精入体。
正?午烈日之精乃何等极阳之物,毫不夸张的说,宁和只觉得自己?引了一团燃烧着的炽火进来?,一路沿着经脉烧灼,痛得连皮肉都?在痉挛不已。
梦娘对她说:“你非天生极阴体,性情也并非阴柔婉媚之人,虽为女子,若只往极阴处修炼,日后?定?有不妥。阴阳结合,相生相佐,方是正?道。你如今经脉之中尽是极寒之气?,烈阳入体自然难受。等日后?修成了,便可借此法平衡体内阴阳,自然不会再痛。”
她说得再明白不
过,宁和听完,也觉甚是有理,于是日日勤练不辍。
这?点疼痛,尚能忍受。且自从练了此法,宁和发觉自己?对那先前一直无甚进展的太一剑录阴阳式之中的阳剑,也终于渐渐有了几分体会。
不同于阴剑的凌厉锋锐,阳剑刚猛无匹,大开大合。宁和第一回 ?使出时,一招不慎,将庄岫云的竹林给扫趴了大片。
叫宁和愧疚不已,想着庄兄下次再来?时,定?要当面赔罪一番。
第七十四章
“铮——”
风卷呼啸, 将竹海荡出涟漪般的波澜。青空之下只见得一银一金两道剑光冲天而?起,并行有如两条长龙直入天际。
那分明?只是?两道光影,而?非真实的刀刃, 穿行间?彼此?偶有碰撞, 却有“铮铮”金戈交鸣之声?迸出, 声?声?入耳,响彻云霄。
宁和收剑时微微气喘, 抬头望了眼天际,叹了口气,摇头自语道:“还是?不行。”
她原地调息片刻,将剑还鞘,转身朝溪边走去。
先照例给梦乡树浇了一回水,然后?便盘膝坐在了溪边的大石上,阖目开始每日的纳灵修行。
这已经是?宁和待在此?处的二十七日了,距离上次见面,庄岫云已经有半月不见人影了。
溪边的梦乡树的新芽上又长出了两片新叶,绿茸茸的鲜嫩可?爱。
此?间?不愧洞天福地之所,灵气之浓——尤其每日晨时, 简直几欲滴落成雨。宁和本?就天生经脉宽阔,从前?在外时总觉隐隐不能饱足, 如今在此?地打?坐, 每日只如那鲸吸龙卷, 简直要将内府之中填出一汪清池来。
而?她内府之中,原本?因元气消耗而?显得黯淡干瘪、甚至有了几丝细小裂痕的金丹日日浸泡在这灵液池中,早已经重放光彩, 且一日比一日更饱满圆润、莹莹有光。一月下来,几乎整颗长大了一圈。
宁和先是?五感放空打?坐了小半时辰, 待心神皆静了,才终于于入定之中开始了今日的思索体悟。
宁和原先读书?时,谨遵圣人之言,一日三省吾身。这习惯已持续了数十年,如今踏入修行之门,她便也自然而?然地将之延续了下来。
自那日与梦娘谈过之后?,宁和便正式开始练习那大日化金诀。初时虽艰难些,这些日子过去,也已逐渐有了些进益。
对宁和来说,体悟其中法门不难,运行施展起来也不难。最难的,反而?是?此?法最基础的部分——即将大日之精纳入体内。只因现下她体内尽是?极寒之气,已根深蒂固,再想要将将极正极阳的大日精气容纳进去,其难度无异于是?以杯水覆车薪,星火欲熔冰山。而?经脉中寒热交融,于宁和自己而?言也是?极痛苦。
但宁和并非畏难之人。她琢磨了几日,想出了个法子来:既然熔一山不可?,何?不从局部渐而?行之?
于是?她便开始依照这自己的理解,试着将这部法门改了改。在宁和自己看来,她只是?略动了动顺序,于结果上应当不会有太大差别。
这大日化金诀,原本?是?叫习者以大日之精入体,不断积蓄,待其遍布全身经脉后?再以秘法将之勾连出雏形,便算是?小成。之后?亦要不断往那雏形里填入更多的日精,最终将这具金身填满填实,则是?功法大成。
宁和所改动的内容,是?她依据人之肢体,将这金身给化作了无数小节,分别为:手、腕、臂,足、踝、腿。一节一节地来,先将纳入的大日之精固定贮存在体内一个小的部位,聚集起来,才能在短暂的积累中达到与那处原有的阴寒之气抗衡而?不被很快消磨殆尽境地。
她刚开始尝试这种方式时,原本?那附骨之疽一般的臭金水反而?帮上了大忙。
从外至内,自然先炼手。宁和因右手每日要拿剑,擅动不得,便选择从左手炼起。
大日之精本?性就为阳金之属,要化为金体不难。加之当此?处原本?就有一种“金”质存在时,就变得更为简单。
臭金水为水属之金,大日之精为阳属之金,二者结合,使得法门之中原本?本?应刚猛无匹的金身变得多了几分水之韧性。而?这种柔韧之性,又为宁和日后?将多段“小节金身”最终连作一体,提供了更多的便利。
宁和改动此?法,乃是?随心而?为,心念一动,便想到了。
宁和的想法也很简单,觉得不合适就改了。殊不知功法之流,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这种已成型的法门,最忌擅自改动,非大师之流绝不可?随意尝试。即便要改,也得经一翻反复推演、细水慢磨。寻常功法尚且如此?,何?况此?法还是?从庄岫云手里给出去的?
梦娘就在一旁,自然发现了宁和的举动。可?她冷眼旁观,一句也没多提。
她心想着,左右宁和也不过金丹修为,莫说练出什么?问题,就算她把自己练废了,等庄岫云出来之后?也不过是?一挥袖便能解决之事。最好能再养上个三年五,待得青云顶关了,也好留她在此?处待个百年。
但她看了一日,两日,三日,后?来直到半月都过去了,也没见宁和练出什么?异样来。梦娘甚至发觉,她在修习之中竟还在不断将改动的部分进行着进一步的完善,一举一动就好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寻常。又观宁和心性,见她被困在此?处已有许多时日,除偶有叹气之外,脸上却未见烦闷之色,一身修为精进之快,更是?可?谓一日千里。
梦娘的心情,由最初的漠然到讶异,再到渐渐麻木。她只是?想:原来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人和人生来便是?不同的。
一如她自己之于庄岫云。
梦娘伸展着新长出的几片小叶子,任其随着风懒洋洋地轻轻摇摆。
庄岫云想要习得梦乡之术,她便被从树点化成了人;庄岫云要研究改动梦乡之术,她便从此?被拘于方寸之地,千年来再也没能离开这青云顶。身不由己,正如落花只得随水漂流。
这天地之间?弱与强的区别,就是?如此?的分明?。
梦娘不开口,宁和自是?不会知道旁边这棵树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的。她每天潜心修行,打?坐、练剑,偶有心绪不定的时候,便沿着这清溪竹海逛上一逛,也就重新平静下来了。
宁和向来不是自寻烦恼之人。读书?养气,所谓腹有诗书?,多年来养出的是?浩然气,也是?心气,气定则神闲。行事不疾不徐,遇事不急不躁,凡事静心以待。毕竟路总是要往下走,而唯有保持一束清明的目光,才能将前?路看清。
那大日化金诀练到如今,宁和已经可?以为自己凝出一双“金手”来了。
虽然因臭金水的缘故,她原本?的手就是?金色的,但那层金只是?浮于表面,只是?在她体内原本的血肉皮肤之上覆了一层细密均匀的“金膜”。而?大日化金诀所练出来的金手,则是将她的那整块躯体与大日之精融合,祭炼一般,凝成一块刀剑难入的金刚之躯。
宁和头一次炼好这双金手时,曾试着用右手拿寒水剑往上劈砍过一回。发现当她自己不用剑诀时,光凭寒水剑本?身几乎无法在这双手上留下丝毫痕迹。
这还只是?初成之效,宁和心中赞叹:这法门果真非凡。
宁和开始还是?心平气和的,可?她万万也没想到,等再见到庄岫云,已是?三月之后?。
青云顶只开八十一日,而?如今都快小半年过去了。宁和数着日子,数到后?面,心中自然也焦急。
可?也没法子,找不见庄兄,梦娘也不爱搭理她。宁和只得面露苦笑,惆怅望天。
好在庄兄那主楼里存了好些米粮糕点之类,再加此?间?灵气充裕,再挖些笋吃,总不至于叫她饿死?。
这日宁和从竹楼里出来,照例先去给溪边的梦乡树浇水。
三月时光过去,原本?不过寸长的小树枝已长得将有人高了。中间?小臂粗细的主干上分出了三五细枝,细枝上擎着满身的狭长小叶,倒也生机勃勃。
然而?就在宁
和在浇水之时,却忽然发现,最高处的那一枝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枚小小的花苞来!
宁和凑近细细看了看,犹疑片刻,唤道:“梦娘?”
她虽不知这花苞意味着什么?,但总归不太寻常。是?梦娘要恢复了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梦娘回了句,声?音倦懒:“怎么??”
“你……”宁和迟疑着道,“你开花了。”
“你可?真是?蠢得很。”梦娘说,“我是?棵树,树自然会开花。我累得很,不耐烦说话,你走远些,莫要打?搅。”
“……”宁和挨了句骂,倒不生气,只觉得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后?道:“我知晓了。”
梦娘不肯理她,宁和便只好走到稍远些的空地上练起剑来。
她如今心头有些郁郁,于挥剑中也带出几分来。心中有牵挂,此?地便是?再好也难安稳。
最初的一段日子里,梦娘还常常与她闲聊几句,时不时幻化出人形来走动,有时心情好了,看见宁和修行,偶尔还会指点她几句。可?到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有一日起,她渐渐的不再现身出来,也不爱开口了,有时几天也不说一句话。
宁和当时也疑惑过,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小心观察了几日,又开口问了问梦娘,但她只叫她不要打?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