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剑 第7章

作者:唤云 标签: 仙侠修真 女强 升级流 玄幻仙侠

  只见一杏衫少女头梳双髻、腰佩粉蓝丝绦,端着方托盘兴冲冲跨进门来:“先生,我给您端了豆糕来!”

  宁和有些无奈:“分明是你自己想吃,又何必说是为我。”

  杏衫少女嬉皮笑脸:“先生怎如此说?”

  说着,过来与宁和倒茶,倒完双手捧着奉至宁和面前,殷勤地道:“先生用茶。”

  看着倒也似模似样的,然而宁和才刚一转身,她便伸手眼疾手快地从盘中捻了块豆糕塞进嘴里,躲到桌后嚼着吃。耸眉耷眼,活像只偷油老鼠。

  宁和无言,呷了口茶才道:“你是讨打来了?”

  杏衫少女一边嚼糕一边含含糊糊地叫屈:“怎会……是我祖母,又催着我嫁人……我上来躲躲。”

  “杏娘啊。”宁和瞧着她茸茸的发顶,轻声叹了口气:“再有几月,你便二十了,实也拖不得了。”

  杏娘听了皱皱眉头,直言道:“可我不想嫁人,嫁了人就要去别家了。为何女子生来便要嫁人。先生,你不也未曾嫁人吗?”

  宁和摇了瑶头,道:“我与你不同。”

第十章

  “不一样?先生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先生读书,我也读书。先生长得好看,我也长得好看!”杏娘一边掰着手指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转过来瞧着宁和说:“哪里不一样?”

  宁和笑着道:“你还不懂。”

  杏娘顿时不满地凑了过来,将脑袋搁在宁和

  桌上嘀咕道:“先生,杏娘今年就要满双十了,先生怎么还当我是孩童不成。”

  宁和失笑,伸指轻轻推了推她脑袋:“你也知道你是大姑娘了,还这么不稳重。去去,找四娘顽去,别在此处扰我注书。”

  杏娘不高兴地走了,顺手还把那叠豆糕也给端去了。一番端进端出,愣一口也没叫宁和吃着。

  好在宁和也不是那等重口腹之欲之人,只是有些无奈第摇了摇头。屋中又复安静,便继续埋头注书了。

  这杏娘,就是二十年前周生往州城赴考前,杨菀娘所怀上的那个孩子。许是因菀娘孕时忧思过重,杏娘生下来很瘦弱,险些养不活。尤其三岁时有一回高烧尤其凶险,四处寻医问药都说不成了。绝望之际,周家却忽然想起了宁和来。

  婆婆朱氏说:“宁和是有大造化的人,天下女子,就她一个能中举。且她那日来时不是说,道长说她也是身有仙缘之人,命格定然不凡!不若把杏娘送过去,她若收下,兴许能叫杏娘得她庇佑,平安长大!”

  杨菀娘听了,当日就带着孩子求到了宁和家门口。于是不久后,宁和的书院中便多出了一个小娃娃,每日跟前跟后地带着,说是新收的弟子。

  稀奇的是,从那以后,小杏娘也真就慢慢的不生病了,身子骨也一天天壮实起来。小孩子见风就长,跟春日柳芽似的,没多久就抽展成了满地跑的小童儿。

  周家见孩子养活了,越发信那命数之说,此后也不敢领杏娘回去,一直将她养在宁和这里,常来看望。

  就这么,杏娘在书院中慢慢长大了。

  在她还小的时候,菀娘几乎是日日都来,牵肠挂肚、疼惜不已。可等到杏娘长大些了,脸貌有了明晰轮廓,她就渐渐不怎么来了。只给她取了个名,说叫周玉。到后来,甚至杏娘都得每月回家探望时才能见到母亲。为此杏娘还跟宁和抱怨过几回,说娘不疼她了。

  宁和听罢,只是抚抚她的发顶。杏娘懵懂,不知缘由。宁和却是懂得的。

  她知道,菀娘是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望见了丈夫的影子。

  因生来是女儿,杏娘从容貌上粗看其实与父亲周生并无多少相像之处。但若是熟悉之人,却能从眉眼间比出七分神似来。尤其那双眼睛,明亮跳脱,瞅人时灵动欢快,活脱脱就是周生少年时的模样。

  宁和记得那时候。自己跟在周生身后踏进他家院子,一袭杏裙的杨菀娘迎出来,纤纤细步,粉面桃红,望向周生的双目秋水温柔。

  周生说:“这是吾妻菀娘。”

  少年夫妻,情意绵绵。

  宁和还记得,周生曾给自己看过一篇自己写下的诗文,叫作《三月三与菀娘初见》,想是二人定情之作。

  里头写:“春风杏花雨,秋千笛声拂。人面花相映,青雀寄枝归。”

  想是他二人定情之作。

  杨菀娘将女儿唤作杏娘。周生名叫周琛书。琛者,美玉也。她便给女儿取名为周玉。

  她一辈子也没能忘掉周生,便顶着周家媳妇的名号过了一辈子。可一直到四年前葬进周家的坟地里,也没能等来她想等的那个人。

  杏娘虽聪慧,然而自幼时起身边之人便无不呵护宠爱,叫她养得一副无忧无虑天真性情。这些东西,她是不懂的。

  她不懂得母亲杨菀娘一生苦候,除此之外便是盼女儿嫁得良人,往后琴瑟和鸣、有所托付。她也不懂得祖母朱氏心中有愧,之所以在她还未至及笄之龄时就开始四处为她找寻夫婿,是因见菀娘缠绵病榻,恐有不好,想着叫菀娘见女儿出嫁,让她能了却了这桩心事。

  也因为不懂,杏娘当初一听要自己嫁人,便抗拒得厉害,转头就躲到宁和这里,连家也不肯回了。朱氏没奈何,只得将此事暂且放过,压后再提。

  可谁也没想到,才到第二年的春天,菀娘就去了。

  杏娘回家了。守完三年孝期再出来,人就一下子稳重多了。只除了在宁和面前时,有时还能显出些从前那样的跳脱脾性来。

  许是窗外蝉鸣太扰人,宁和发觉自己罕有地走神了。提笔时笔尖一顿,墨汁晕染开来,这页纸便用不成了。

  宁和一怔,将纸抽出来看了看,索性搁笔不写了,起身慢慢踱出门去。

  二十年间书院几经扩大,回廊临岸,已将这一小段清水河都囊括了在内。

  此刻学子们都在上课,琅琅书声萦绕河畔。宁和驻足听了一会儿,才转身往书院后方的树林里走去。

  林木森森,阻了几分炎炎暑气。宁和走进林中,左右转了转,出声唤道:“蟒兄?”

  等了片刻,不见有动静。宁和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看来又是不在。

  从前刚刚建起书院那阵,黑蟒还待在她家中。后来宁和每日早出晚归,有一天回来,忽然就发现黑蟒不见了。宁和觉得许是因自己招待不周,叫蟒兄着恼了,还兀自伤怀了一阵。

  结果第二年,黑蟒突然又出现了。且不是在宁和家中,而是在岐山书院后边的一处树林子里。先是有学生说在林中见到了大蛇,报到宁和这里。她听了心有所感,走入林中四处呼唤一阵,果真等来了缓缓游出的黑蟒。

  宁和不知道这蟒来此作甚,就像她当初也不清楚它为何跑来自己家中一样。她只觉得像忽然见了久别重逢的故友,心中十分欢喜。不过临走时,她也叮嘱了一番,叫它万不可伤人,最好也不要随意现身人前。

  黑蟒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也不知听说没听,但此后确也再却没有传出过什么大蛇之闻了。

  此后,宁和发现黑蟒也不是一直在这林中,比如冬天就总不见踪影,甚至偶尔还会彻底消失个三五年。

  找不见蟒兄,宁和在林中漫步了一小会儿,也就回去了。此时已到了午膳时间,学子们三五结伴走在路上,见到宁和,都恭敬问声“山长好”。

  宁和也微笑着点头致意。

  如今的岐山书院早已是名满天下。虽然书院男女皆收的行事惹人诟病,在民间也是毁誉参半,然二十年间共出举人二百一十九、进士四十有七的成绩,却足以叫天下人瞠目。

  于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渐渐有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不远万里奔赴而来,书院也随之一扩再扩。直至后来西河公主听闻,亲自来了一趟,出手阔绰捐银千两,几乎将整个书院重建了一番,还向宁和讨了个挂名院佐之职。此后,岐山书院之名更盛三分。

  有人来,有人走,有人金榜题名,有人黯然失意。而宁和坐在这书院里,迎来送往。

  少年时光已过,三十六岁的宁和容貌上与从前变化并不算大,只是笑起来时,眼角已渐渐生出了细小的纹路。

  她以为自己会就这么度过这一生。终老岐山下,魂归清水河,也算好归处。

  可这一切,却都在一个夏日的清晨里不复存在了。

第十一章

  天阴了。这不寻常。

  宁和站在廊下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际,眉头皱起。狂风乱舞,将她身上衣衫吹得猎猎翻飞。

  前一刻还是天光敞亮,不过眨眼功夫就变成了这副阴云压顶的架势,瞬息之间,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

  按说夏日雷雨向来如此,风云变色一夕间、山雨欲来风满楼,也无甚稀奇。可这风中却连一丝雨气也无,刮到人脸上是干热的,似乎还带着点隐隐的麻痒感。

  宁和听见附近几间教室里响起喧哗声,想是里头学生们见周遭忽暗,惊疑议论。宁和想着自己应当去看看,但她的双脚却仿佛定住似的,一动也动不得。

  天愈暗,而风也愈狂。宁和木桩似的立在那儿,一颗心越来越往下沉。

  从今日晨起,她便觉得有些心神不定,胸中一股焦躁烦闷之气萦绕不去,且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演越烈。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宁和似乎在热风当中嗅到了一股腥臭之气,像这附近某处藏了条死去多时的鱼鳗之类。

  身后喧哗声忽然大了起来,宁和猛地回神,回头看去,却见几个学生从屋中走了出来,大概是想到外面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宁和心中一紧,想也不想地厉声喝道:“回去!”

  自年少时起宁和脾性便甚好,待人惯

  以温言笑语,少有疾言厉色时候。后来随着年岁增长,更是越发神平气和。这些学生们就从没见他们山长如此色变过,纷纷吓了一跳,连忙退回屋中去,面面相觑间都有些惊慌。

  原本在里头闲坐的授课夫子听了,也起身走了出来,十分诧异地问道:“山长?可是有何事?”

  宁和顿了顿,她也不知此事当从何说起,只是心头那不断汹涌的不详之感催促着她必须要做些什么。

  于是宁和道:“叫所有人回到屋中,门窗紧闭勿要出来。”

  那夫子更诧异,还要再说什么:“这……”

  宁和却加重语气:“快去!”

  “好罢……”那夫子虽不解,但见宁和如此,也就很快点点头,转身回到廊下,扬声喊道:“诸生速速进屋——门窗紧闭——不得外出——”

  宁和只回头看了一眼,接着神情一凛,忽地拔足狂奔起来。

  岐山书院原本是不分列男女两席的,只是后来前来读书的女子渐多,数量虽远不及男学子,却也慢慢能够坐满一室了。时下男女共处多有不便,世风如此,宁和后来也就点头同意将男女学子分作两处,但授课内容与每岁考核却都是一样的。

  宁和虽习文,但却也从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双手劈柴挑水干惯农活,力气大的很,跑起来步履飞快。

  她一路沿着木廊狂奔,见着人就叫他们速回室内勿要外出。如此失态模样,叫沿途所见者无不满面惊愕。

  风刮得更大了,飞沙走石,连低好些矮树丛也渐渐被拔地卷起,悬在空中呼啸翻飞。

  宁和冲出回廊时险些被一阵穿堂风浪给掀翻在地,匆忙间连忙扶柱稳住身形,才又继续向前赶去。

  回廊外头有一矮丘,矮丘上方,就岐山书院的女子学舍。

  宁和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正见檐下一蓝衫女子立在那儿仰头望天。

  宁和忙喊道:“四娘!”

  风太大,天地又昏暗,那女子原本没看见宁和,听见声音才转过头来。

  宁和看见她朝自己张嘴,声音被风吹得模糊不清,只知道是在叫自己:“伯骥……”

  上了石梯,距离檐下还有百十步远。宁和一边跑近,一边喊着:“四娘,进屋!杏娘呢?”

  就在此刻,半空中忽然开始响起呜呜的风啸声,幽幽咽咽,凄厉非常。也因此,四娘似乎没能听见她的喊话,不仅没有进屋去,还往廊下走了几步,朝宁和这边迎来。

  胸中不详预感在这一瞬崩到了极致,宁和勃然色变,大吼出声:“回去!回去!”

  二人距离已经很近了,十来米外,四娘看清了宁和脸上堪称可怖的神色,面露惊愕,也听见了宁和的吼声,脚下顿了顿,便马上折身回去。

  可就是这一顿,迟了。

  那一刻,其实宁和心里已经有所预料。那感觉不知缘由、不知从何,只是心头忽然就往下落、似堕入了极寒冰窖——她徒劳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想要阻挠。宁和生平从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她几乎再几步就能碰到四娘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