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他显然十?分认真,这几日都浸身海水之?中,一刻也不曾出来。
宁和听?了宁皎所言,虽有些不解,但左右不过耽搁一阵,也就随他去了。
只是?她自己内陆出身,本身并不擅水性,思来想?去,也只有学过的那门“穿瀑诀”算是?勉强沾个水字。便将篇文背给这位学生听?过,又?结合自身经验讲了一讲。
于是?如今海边既有女子恸哭之?声,又?有黑蛟弄水之?声,波涛起伏,数里可闻。
宁和立在?剑上,远远地往那方望了片刻,见那长蛟仍在?水中扑腾不休,便调头离开了。
如今满岛房屋尽皆被毁,宁和只得在?岛上一处矮山壁上凿出了一间岩洞,以供自己打?坐之?用。
第九十七章
海上的日升, 无论第几次见,都是如斯壮美。
宁和不?常饮酒,只给?自己煮了一壶热水, 就着一条穿在?枯枝上的烤鱼, 盘腿坐在?高大的岩石上, 遥望远处橘红的太阳自淡蓝的海水中缓缓爬起。
海水近岸,是一种朦胧的青色, 从浅青至深绿,一层层渡到红日的边缘。偶有几星白鸟掠过。
地上柴禾不?多,火焰很快烧暗下去,只剩下余灰一簇,亮红的火星一闪一闪,仍炙烤着那条鱼,滋滋作?响。
宁和将目光从远处的海面收了回来,随手将那条鱼取下来:“咸兄既来了,又何必踟蹰不?前。”
咸洪叹了口气,告罪道?:“原是洪失礼,还望仙人恕罪。”
“只还叫我宁和便是, 我与兄台相识一场,缘何生?疏至此。”宁和也叹气, 反手将手中烤鱼递给?他, 拍了拍身畔:“咸兄不?弃, 请来此处同坐。红日初升,景致甚美。”
宁和歇脚在?岩山上,咸洪一大早爬上来很费了番力?气, 也真是饿了,便当真不?客气地把鱼接了过来, 往旁边一坐,埋头?大嚼起来。
宁和笑了笑,并指一点,从底下一株树上给?他削了只青椰子?来,叫他不?至于噎着。
咸洪道?了声谢。
宁和说:“咸兄,可是有何好事发生?么?”
前几日见他,只觉得这人颓唐不?已,有一蹶不?振之态。今日再见,却还算齐整,此回过来见她,还收拾了一番,穿了身干净衣裳。
咸洪咧嘴一笑,眼神有些复杂:“是,我妻贡索……有孕了。”
这自然是好事。宁和于是眼中也露出几分欣喜,抬了抬手中水壶朝他一敬:“那便在?此恭贺咸兄了。”
“是……多谢。”咸洪舒了口气。
宁和这几日驻足于此,每日打坐练剑,偶有停歇,便是观这日升日落。海水滔滔,日升于斯,亦落于斯。
她一直在?回想自己那日的剑。
那一日,宁和以怒意与杀意为剑,一剑将人面鱼斩于海中,一如她数年?前将于岐山书院里将那狝鹓、蛮姖二?兽杀死。
只是数年?前她以身死为偿,而如今的她,已有了使用它的能力?。
这把剑蕴生?于她的心?窍,为她三魂所系,以她心?意为刃,她的剑就是她自己。
生?之,用之,善用之。宁和以为,她的剑可以以此分而为三道?阶段。
在?斩落人面鱼之前,她一直停在?第一段。
宁和双手搭于膝上,指尖微微弹动,手中分明空荡,却又隐见白芒微亮,似有还无。
此剑伴我良久,时至今日,方知如
何用之。
而如今这用之,又尚有漫漫长路要走。
自那一剑挥出后?,宁和长久思索,除去体悟外,更因她心?中有一种奇异之感——她的情感,她的杀意、她的愤怒,似乎随着那一剑耗尽了,胸中竟隐隐有些空落之感。
她的杀意、她的愤怒又因她的怜悯、因她的道?与德而生?,像是果与蔓的两端。果燃尽了,火自然顺着燃到枝头?,即便熄灭了,也有部分被燃去了。
她的这把剑,消耗的是她心?中的火,她的心?气、正气,她的道?义。刃向外也向里,当这些不?断被消耗,日复一日,她是否还是宁和?
宁和从未比此刻更清楚,她唯有提着剑一刻不?停地走下去,见不?平事,见苦难事,见天下应如此而未如此之事——唯有如此,方可让自己心?中之火一刻不?停地烈烈燃烧,直至她终于能将它“善用之”。
远处红日已脱水而出,橙红日光染上宁和平静而素白的脸庞,那双眼瞳中仿佛落入星点熔金。
“青女是鱼乌国人。”咸洪慢慢地开了口,一边大嚼鱼肉:“她是上一任鱼乌国主第二?女。”
他看了眼宁和:“你想来还不?知鱼乌与这千流诸岛之说。”
于是咸洪向宁和讲起了两则有关大鱼的传说。
一则流传在?鱼乌。
他说,鱼乌,是说海中曾有一条叫做乌的神鱼。它像一座岛那样大,拥有能够倾覆海洋的能力?。鱼乌国王的先祖便乘着这条神鱼来到此地,注定?要在?此建立无上国度。
鱼乌国人们祭祀神鱼,向它祈求平安。鱼乌国王室代代皆有能与神鱼沟通的女儿诞生?,称其?为“青女”。青女是献与神鱼的祭品,将在?成年?之夜由国主亲为祭祀,以小?船抛入海中。
第二则来源于千流诸岛,与鱼乌截然不?同。
这里的人们相传,曾经?千流最大的岛并不是和息,而是一座太阳之岛。那座岛屿之大,传闻为日升之地。直到有一天,滔天巨浪中,整座太阳岛翻天覆地,原来那并不?是一座岛,而是一条大鱼的背脊。
大鱼从沉睡中醒来,翻过身,露出的肚腹上是一张人的面孔。海浪将整座岛的人们吞没。大鱼游过时,整片海水下都覆盖着阴影。
千流诸岛上的住民们恐惧大鱼,称那是毁灭的预兆。
咸洪说:“早年?,我原是扬州府里一治中,后?来举家犯事,调去边陲做了一运粮小?官……当年?,年?少轻狂,没干几年?,又遭人陷害,诬我喝酒误事。我一怒之下,失手将那人杀了,只得一路逃到鱼乌来。”
谈起从前,他目光微微湿润,望着半熄的火堆,怀想那段经?久的往事:“我一路逃亡,风餐露宿,惊慌失措,不?敢走大路,稀里糊涂,也不?大认得方向。直到那日从山里头?出来,听见前头?锣鼓齐鸣,又见城里城外到处许多人,便壮着胆子?混进去,瞧瞧他们做什么。”
“我在城外偷了身衣裳,套着进了城,才知此处便是鱼乌国都,桑塔。这些人聚在?这里,是在?过他们的‘鱼神节’。他们说,要把青女献给神鱼。我来那一日,恰就是祭祀之日。我混在?人群中,看着几名银甲的卫兵抬了一顶装饰了许多绸布的木舆,里头?坐着位穿着雪白锦缎的姑娘,沿着河流奔行。我与那位姑娘有过一个对视,她有一双树叶一般翠绿的眼睛。”
“她与我们长得不?同,也与其他人不同。”咸洪对宁和说,但他停了一会儿,没有继续说哪里不?同。
“城外泊了一艘木舟,侍女们往舟里投满鲜花和宝石,卫兵将那姑娘放入舟中,他们推动木舟,让她随水漂走。”
“许久,我才意识到,他们不?打算再把那姑娘捞回来。她将随水漂流,直至葬身海底。”
“我跟着人群走动,一路偷了些食物和钱财,鱼乌和大赵相邻,我想到更远处去。三日后?,送舟的人们大都折返回去了,我用偷来的钱与人换了一匹马,朝着海边而去。”
“然后?我看见了青女,她的舟被一条枯枝卡在?了河中。我骑马过去,发现?她躺在?舟里,鲜花与珠宝中间。我淌入水中,游过去,用绳子?将舟头?套住,把那条木舟拉到了岸边。”
“你将青女带走了。”宁和说。
“是。”咸洪像抱着一壶酒那样抱着椰子?歪坐在?地上。他老了,又疲惫,须发斑白。
咸洪说,他鬼使神差地把青女从舟里抱了出来,带着她一路去往码头?。他将她用绸缎裹着,怕人追来,急急上了一艘货船。当船行到海中时,他看见了一条大鱼。那鱼比他们的船更大,总是翻倒着游动,向着水面露出雪白的肚皮。
船上有一位老水手说,他们的船里带了不?该带的东西。于是船长下令搜查,他们发现?了青女,将咸洪和青女一起从船上扔了下去。
“他们打了我一顿,我下水前就昏了过去。”咸洪说,双手抖索了两下,“我记得我看到了大鱼,一条……蓝色的鱼,我曾以为那是梦。”
他说当他醒过来时,人已在?岸边,青女躺在?不?远处,睁着眼睛不?说话。
“青女从不?说话,她不?懂得语言。即使我尝试教导她,她也不?愿意开口。”咸洪说,“有时相比人,我会觉得她更像是一条鱼。我带着她在?岸上生?活,这一待就是十多年?。”
在?咸洪断断续续的讲述之中,他最初是想要依靠打渔为生?,可他从前也不?是渔民,身体也并不?强壮,带着青女,日子?过得颇为艰难。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卖货的货郎,货郎见咸洪能说大赵话,甚至能写会算,便邀请他跟自己一块儿干。
再后?来,他娶了那货郎的女儿,搬到了他们村中去住。只是那里的村民们并不?接受青女。最年?老的姆妈说:“这个女人不?和人说话,只和鱼说话,她会招来灾祸,会招来海下的阴影。”
但咸洪不?愿意放弃,他最终将青女安置在?村后?的岩山上,在?那里给?她起了一间草屋。
咸洪说:“我和贡索常去陪伴她。但当我……越来越忙碌,贡索就去得更多些。有时候我们都不?去。”
“村里的人不?让青女靠近海,她只能站在?岩山上望着海面。贡索对我说,她有时候顺着青女的目光看,会在?海面上看见一条很大的鱼。她说当那条鱼出现?的时候,青女会在?岩山上跳舞。”
“后?来……就在?那一日,就在?你来的那一日。”咸洪的手又微微地抖动起来,“他们告诉我海水在?上涨,涨到了岩山下边。我赶过去,看见青女立在?岩山上跳舞。我喊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看我,她说话了。十多年?过去,她不?长大、不?变老、不?说话、也不?会笑。只有那一天,她笑了,并且对我说了话,说‘他不?愿意再等,我要走了’。”
“我看见她从那座岩山上跳了下去,跳进了海里。我冲过去,看见那条鱼仰面躺在?海上。我看见它的白肚皮上长出了一张脸,那是青女的脸。”
“我感觉到那条鱼恨我,恨这片陆地,恨我们隔开了青女,让它不?能得到她。”
“这就是青女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咸洪说。
第九十八章
月临照海, 涛声粼粼。宁和一人在岩山上练剑。
咸洪早已走了。除了讲故事,他来这一趟,还为了问一问宁和是?否还要往鱼乌去。
他欠了欠身, 很恭敬地:“先前说好, 替您寻一辆往那东岛码头的车。如今车已寻出来收拾好, 不知……”
宁和摇头拒绝了:“多?谢,只是?我如今尚不知何时?离去, 车就不必了。”
这是?实?话
。从宁皎说他要“习水”日起,宁和已经好几?日没见着自己这学生。只听见他在海边弄出动静,远远看过几?眼,还不知要习到何时?去。
宁和想着,微微叹气,又莞尔。
一套剑招才?刚耍过三式,就忽听远处水波振荡,宁和回身望去,只见白浪劈波,中间一道黑光分水而至,倏忽近前, 落地化作?黑袍男子,正是?宁皎。
“老师。”
阿皎向来言出必行, 说习水, 就一刻也不出来地在海里泡了这好几?日。如今忽然过来, 宁和就问:“你这水,可?是?习会了?”
宁皎颔首。他显得有些高兴,说了句:“没有多?难。”
宁和如今不说归心似箭, 也真是?心头记挂着想回大赵。
她便说:“若是?如此,咱们便要启程了。”
宁皎点头:“今夜便可?动身。”
歇了许多?日了, 修士并不惧星夜而行,宁和本想着子时?夜半上门告别有些不妥,再一想,又何必非得别上一别?于?是?在脚下?岩面刻下?“再会”二字,便同阿皎一道,朝东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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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的如此多?人。”宁和立在树下?,远远望着码头方向,目露疑惑。
不曾想,这和息岛居然上还有这许多?人。
先前人面鱼弄水,东岛自然也未能幸免。此处大约原有一座码头,如今只剩废墟残垣。
不远处近岸的深港边,有一座一丈来长的石台,石台边停泊着几?艘大船。
这里到处是?人,不仅石台上、沙滩上、海岸边的乱石滩,就连更远处的树林里都塞满了人。牲畜的叫声、喝骂声,熙熙攘攘,简直像是?什么集市一般。
宁和瞧了瞧,要想上船,大约得上那石台。她对宁皎说:“我们上去。”
法衣等闲也是?绸布为底,宁和二人发饰身上更是?整洁干净,气质不似常人,这里挤着的大多?是?些渔民,许多?上衣鞋子也没有,瞧见他二人过来,都慌忙地避让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