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唤云
宁和?便说:“既有新客来,姑娘不?必管我,只将钥匙给我,我自上?楼去。”
翠姑眼睛往后瞥了瞥,嘀咕了句“直贼才,早晚不?来”,才不?情不?愿地?喊了声:“石板!过来带客人去房间!”
有个拎着茶壶的童儿脆声答应,小跑着过来,接了翠姑给的铜钥匙,转头对宁和?说道:“客人,请随我来。”
宁和?跟着他?上?去了。
这小童约摸七八岁模样,穿了件灰蓝色的布褂子,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瞧着很是活泼。
但宁和?总觉得有些怪异,垂眼盯他?背影片刻,灵光凝于?左目之上?,竟渐渐隐约瞧见?这童儿身后长着一条耷拉着的灰尾巴,正随着他?跳起的动作左右晃荡着。
妖?
宁和?心头一惊,下?意识指尖微动,袖间剑光隐现。
那小童全无所觉,朝楼上?走了几步,回过头,望着宁和?道:“客人,这边走。”
怀中青云榜不?见?动静,宁和?与他?乌溜溜双眸对视,片刻后,到底没有动手,只沉默地?跟在这小童身后。
宁和?的房间位于?二楼向阳处,雕花红木门上?挂着铜锁,里头床有纱帐,两桌一案,陈设倒也称得上?一句干净整洁。
那小童站在门口把钥匙给她,口中说道:“客人,就是此处了。可?要热水茶汤?”
宁和?这些日风里来海里泡的,还没正经梳洗过一回,便要了热水。
她低头看那小童,问道:“你?叫石板?”
“是。”小童点头,“客人,我家有六个兄弟,大哥叫金板,二哥叫银板,三哥铜板,四哥铁板,我是石板,还有个六弟木板。”
他?想了想,补充道:“先前领客人进门的,是二哥银板。”
这……宁和?失笑,民间取名?大多随意,然而听着这豆丁大的小娃一本正经地?报出这一连串名?来,也实在有些逗趣。
她语气和?缓了些:“原来如此,怎不?见?你?家大人?”
童儿说:“大人出门了。”
宁和?又问:“翠姑可是你家姐?”
童儿摇头:“我只有五个兄弟。翠姑是……”
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说道:“是店主的小妹。”
宁和?眉头微动,心中思量。她原以为那翠姑就是此间店主,却不?想另有其人——又或者并非是人。如此,那就要从长计议了。
宁和?不?再发问,那小童便转身出去。
宁和?瞧着他?拖着那条灰毛尾巴消失在门后,走过去将门扉合拢,转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在桌边坐下?,陷入沉思。
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门外传来声响,宁和?抬眼,就听门外响起翠姑刻意压低得格外柔媚的嗓音:“客人,客人?翠姑给您送水来。”
宁和?开?门一瞧,不?由愣了一愣。
入眼先是一只大桶,里头水面高至桶沿,热气袅袅。然后才是桶后的翠姑,她双手环举着这只几近她人高的大桶,走起路来不?仅水波不?晃,还有空别过头朝宁和?抛出笑眼来。
这桶水便是叫两名?壮年男子来抬,恐怕也不?会如此轻巧。
宁和?让过身,瞧着她举着木桶进屋,弯腰放下?,再回过头绞着耳侧的发丝朝自己抿着嘴巴笑。
宁和?运起灵气于?左目,瞳中花影乍现间朝她仔细一瞧,果然瞧见?了这翠姑一身裙裾之后也有条灰扑扑的毛尾巴,一晃一晃,比方才那小童的那条要大上?许多。再抬眼看那张脸,莫名?也觉得有些毛乎乎的,发间还藏着双若隐若现的立耳,也是灰色的。
宁和?细看了片刻,有些分辨不?出。光看那耳朵,说是狼是狗,又或者猫狐都有些可?能,再观其尾,大约不?是狼就是狐。
只是不?知此等?兽类化作人形,还在此地?路边开?了一家客店,究竟意欲何为。
那翠姑放下?水桶并不?离去,磨磨蹭蹭地?留在宁和?房内,想要同她搭话。
宁和?有心想探明她是何目的,便也不?动声色,听她开?口。
就听翠姑笑盈盈地?问道:“客人是要往大赵去吧?近日天不?算冷,明儿一早,天将亮时走,入夜就能到那落金坡,趁夜里翻过去,渡了淮水,就能到番南了。”
宁和?朝她颔首:“多谢姑娘指点。”
这也是她行至此处宿店的原由。宁和?虽原就是大赵人,可?她身上?如今一纸文牒也无,原本?岐山县的“宁和?”也不?当无端出现在这西域鱼乌之地?,因而她如今与黑户也无异。
若想从大赵关隘走,少不?得许多麻烦,于?是只能选处荒野地?界,自行翻越入关。
番南多山,乃是大赵最西一州,宁和?原是随意选了处矮些的山头走,未曾想倒恰选中了一条“大道”,连客店都修有这么一间。
“客人不?要如此客气呀,叫妾翠姑罢。”翠姑娇声说,“不?知客人是何方人哪?”
宁和?道:“原是大赵人。”
“那此番正是回家去了!”翠姑笑道,走到宁和?身畔,“客人是做什么的,怎地?到了这鱼乌之地?来了?”
宁和?想了想,说:“一介书生,到此地?……是为游学。”
她早年确是身负书囊,独自周游数地?,如此答复却也不?算全为虚言。
“竟是个读书人!”翠姑喜道,扭着腰再度往前凑来,肩头几乎要挨到宁和?身上?:“客人姓宁,妾斗胆,唤您一声宁生可?好?”
宁和?微微蹙眉,往后退了一步:“姑娘客气。”
不?想翠姑见?她后退,情急之下?竟伸手一把拽住宁和?衣袖,急急道:“妾平生最慕读书之人,客人身为女子,竟也能读书治学,实在叫妾心慕不?已,若能常伴身侧,为奴为婢也是再好不?过!”
宁和?着实没料到她会忽然张口吐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愣在原处,不?知如何答复。
眼看着翠姑在她跟前双膝一软就要跪倒下?去,宁和?连忙抬手扶了她一把:“姑娘慎重,不?可?如此。”
翠姑把着她的手腕,仰起脸,一双眼切切地?盯着她:“还请宁生收下?妾罢!”
宁和?想扶住她,可?这人就跟没骨头似的,手一伸过去她就顺着往她怀里倒,一松开?她又往地?上?跪,一时不?由大感头痛:“姑娘,姑娘你?先起来……”
正待宁和?看着她身后那条摇个不?停的大灰尾巴,有些想要直言点破,问她到底意欲何为的时候,忽听外头一声高喊:“翠姑!作甚还不?出来!”
翠姑一顿,脸色阴沉下?来,低骂了句:“早不?来晚不?来,就知道坏老娘的事。”
“翠姑!”
“来了,嚷什么!”翠姑扯着嗓子回了句,理理衣裙,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
宁和?顿时松一口气。
翠姑走前,还拿眼依依不?舍地?直勾勾瞅着她,半是蹙眉半是含情地?笑道:“宁生稍待,妾去去就来。”
宁和?摆了摆手:“姑娘莫要顽笑了。”
修士耳聪目明,宁和?底下?叫她那人听着像是名?年轻男子,只不?知是人还是同她一般……
她坐回桌边,侧耳听了一听。
听见?翠姑快步走下?楼去,脚步轻盈,穿过楼下?大堂,骂了个端茶洒了的小子一句,走进后院里去。
“你?怎么回来了?”宁和?听见?她问。
方才喊她那男声回道:“姥姥的道会明日才开?,我待着也没甚意思,回来瞧瞧。再说,我若不?回来,怎能撞见?你?干的好事?”
“什么好事坏事的!”翠姑骂道,“老娘在这儿看店,又能干什么事!”
那男子说:“你?这小野狐狸,想瞒哥哥我,道行还差得远哩!”
原是狐狸。
宁和?暗道,从前只在书里读过些志怪之谈,说山间野狐有化人之说,先前只当是书生梦话,竟不?想原来真有其事。
只听翠姑怒道:“你?想作甚?我先遇到的,你?要抢不?成?”
“此乃我家客店,那人既来此住店,合该也是我的缘分。”男声说,“再说,我听银板说,那人分明是个女子!嘿,这天下?数不?清的男人你?不?去找,如今独一个的女书生你?却非要跟我抢,这是什么道理?”
“你?!”翠姑气道,“女子又怎么了!我去当个丫头还不?成!”
“丫头?”男声不?以为然:“丫头能分到几分运,没出息的,我是要做她夫君去的!”
停了停,他?声音缓和?下?来:“我可?不?管你?丫头不?丫头,你?若真要当丫头,自然妨碍不?了我。可?哥哥我毕竟也同你?有这许多年交情,总得劝上?你?一句,还是那句话,她再如何好,做个丫头能分得几分运来?不?如且再等?等?,等?有个男书生来,你?嫁了他?作娘子,岂不?更有前途?”
翠姑静了一会儿,大约被说得有几分意动,但仍骂道:“你?说得倒如此容易!若世?上?有功德在身之人当真如此好找,你?我还会在此一待三五十载吗!”
男子哼笑一声:“好翠姑,你?就认了吧。左右你?也争不?过我,何必闹得这样难看?哥哥当然知道你?那山里头有几个相?好的,可?我也不?是什么没有依靠的野狐狸,姥姥可?喜欢我哩!”
翠姑恼叫一声,随即是男子冷哼之声,宁和?听见?有风呼阵阵,随即响起扑打之音,知道这是动起手来了。
宁和?默然不?语。她算是听明白了,这是两头狐狸瞧上?了她,只是还未来得及如何,如今彼此为了争夺先窝里斗起来了。
功德、借运之说,宁和?先前在青云顶之时已从青衣道人口中听过一二,大致知晓是如何一回事。
弄明所为何事后,宁和?便不?再多听,转身除下?衣物,打算先就房中热水沐浴一番。
她虽说立志涤荡妖邪,却也只打算斩些为祸人间者,这一店之狐行止类人,又暂无害人之举,当可?再行观望一二。左右青云榜未有反应,想来非她出手之机。
这些日来,宁和?时常会回想起那条大鱼,回想起咸洪同她讲述的那段青女的故事。
她想,此事究竟算是何人之过?
青女之过乎?非也。青女生来神?异,并非常人。
咸洪之过乎?非也。咸兄固然冲动,然他?见?有女子将于?舟中而亡,将其救起,实心善之举也,不?能全以错处而论。
渔村村人之过乎?非也。有大鱼没岛之说在先,村人厌惧青女,事有前因且仅止于?厌惧而未行迫害之举,非其过也。
大鱼之过乎?宁和?思忖良久,仍旧认为,非也。鱼乌之国,以青女祭大鱼之习古有之矣。大鱼久不?得青女,苦海陆相?隔,固愤而以水淹岛,亦不?能说称其为过。
而此事至终,青女坠水而亡,咸洪伏地?嚎啕,大鱼腹生人面,水淹和?息岛,数村百姓流离失所,阖村没于?水中,再到她引剑而至,将人面鱼斩于?剑下?。桩桩件件,到头竟是众人皆损而无一得利者。
若是宁和?岁数小一些,还是十数年前岐山县那个面容稚气的年少书生,还没有走过这漫漫岁月,她兴许会疑惑不?解,她会问:“
何至于?此?”
可?她早已不?是了。
她已经走过许多路,见?过许多人。她也早已知晓,这世?间之事纷乱复杂,不?如人意者常常。有善因未必能有善果,大恶者往往并非自大恶而酿出,是非对错,能够分明的反而少。
人面鱼引水没岛,岛上?生灵众多,宁和?便得将其斩去。
但她的心境却并不?同当年身在书院斩那狝鹓蛮姖二妖之时,那时她只身而立,手无寸铁,满腔怒气。而如今她心中亦有怒意,却更有杀意,后者甚于?前者,既冷且利,一如她的剑锋。
兴许因为和?息岛并非她的书院,而渔村中人也并非她的学生,宁和?想。修行、修剑、修性、修心,我始终是凡人。凡心凡性,足踏凡尘。
她仰头坐在乘满温水的木桶里,长发披散,目光穿透头顶的木板,望向不?知名?的遥远之处。
抬起手,掌间化出那抹朦白的剑光。这柄剑仍同初现时一般模样,如捧凉雪,如握月光。宁和?的指尖缓缓从剑身上?轻轻抚过,毫发无损。
当她的心中不?含杀意时,这把剑无锋。
宁和?坐着,不?知觉间入了神?,许久不?再动弹。一抹淡红的光芒渐渐自她心口处柔和?亮起,渗出她的皮肤,像层浮动的焰火,将桶中水波蒸出如雾白烟。而她的皮肤越发苍白,其上?隐隐有极寒蓝光流转,彷如冰雪。
一卷青光长卷自一旁床榻之间无声飞出,凌空展开?,有青云脉脉如长龙自卷中而出,将她缠绕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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