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剑 第81章

作者:唤云 标签: 仙侠修真 女强 升级流 玄幻仙侠

  淮女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真是?不公平。”

  “真是?不公平。”她说,一开口,苍白无色的唇边便淌出?一线漆黑的血,“我若生来是?个?人,该有多好?”

  宁和想了想,说:“做人,也不见得很好。”

  她这一生见过许多人,有的活得并不比路边一株野草强上几分。

  淮女笑了一声,说:“那我就做你这样的人。”

  宁和说:“我不算什么,不过一介书?生。”

  “你们这样的人多好,天地所衷。”淮女说,“真叫我羡慕。”

  宁和看?着她渐渐爬上黑色裂纹的脸,没?有再说话。

  “你不会懂得,你自然不懂。”淮女呵呵笑道,目光忽然越过宁和的肩头,朝她身后?看?去。

  宁和回过头,就见宁皎立在不远处,恢复了一身黑衣的人形,静静望着这方。

  他朝宁和点点头:“老师。”

  “老师?”淮女笑道,“看?来你运道也比我好。真叫我羡慕。”

  宁皎瞥了她一眼。

  他二人如今一躺一立,一绿一黑两双眼眸对视了一会儿,宁皎没?有开口。

  他自然地走到宁和身畔,落后?一步处站定。

  淮女瞧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嘴里就涌出?大口大口的黑血。那黑血喷溅在地上,忽然长出?一棵树来。

  那树既不高也不粗,统共才到宁和肩头,通身漆黑,无枝也无叶,说是?树,倒更像是?一截枯木。那黑色也不像是?它原本的模样,更像是?焦炭一般被外物?所灼后?的痕迹。

  它立在这火光遍地的山林中,瞧着与周围每一株被烧死的树也没?有什么不同。

  淮女伸出?苍白的手,扶着这株黑色的树,慢慢地坐起来,将头颅靠在上面,缓了片刻才开口对宁和道:“你瞧,这就是?我。”

  宁和一愣,仔细去瞧那枯树。

  人们说柳,总是?说的它那长长的细枝,称其“柔梢春烟”、“碧玉一树、绿丝如绦”,而当拨去了那些满头的柳枝,谁还瞧得出?这是?一株柳树?

  宁和也瞧不出?。

  淮女说:“我先前?对你说,你若能杀了我,我便同你讲一个?故事。如今我要死了,你且来听一听。”

  宁和眉头顿时皱起,她最后?那一剑乃喝问之剑,虽有威势,于锋锐伤人上却?绝不能说比那孤山一剑更甚,更遑论伤及性命。

  “我从无杀你之意。”

  淮女笑了一声:“你不懂得……莫打岔,你坐下,听我说来。”

  宁和便在她身旁盘膝坐了下来。

  离得这样近,宁和发?觉,淮女倚着那树不止通身焦黑,那黑与黑的间隙里夹杂着细如发?丝的裂口,往里瞥去,隐约能瞧见——里头是?鲜红的。就像是?人的皮肤下是?红的血肉,这棵枯柳黑色的树皮下,流淌着的是?鲜红的脉络。

  “从前?,许久以前?,那时我还是?淮水之畔一株细柳,就生在鹤涫台下。”淮女轻声说,“我还记得那一日,春风还冷,下着细雨,我大约是?长了新?叶,有一行人骑马来,其中一人看?见我,对我吟了一首诗。说我‘春风何?处问,绿芽正可人’。便从那刻起,我忽然间就醒了,从此再不同别?的柳,我成了一只妖。”

  “那人在此停留七日,常带婢女三五、仆从十余在这淮水之畔饮酒作乐。有一回他喝醉了,叫仆从拿纸笔来说要给?朋友写信。我听他说‘从前?总听闻鹤涫台风凄雨苦,不想如今到此,只见到淮女浣衣忙碌。’”

  “我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就叫作淮女。那夜我见他酩酊大醉,就宿在河畔的马车上,我仿照他那些婢女模样化?作人形,趁夜色悄悄到他的车边瞧了他一眼。”

  “却?不想他虽醉酒,却?仍醒着,见我掀帘问我何?人。我便说,我是?淮女。他听了大笑,说:‘你来浣衣?’我怕他惊来旁人,只得转身逃了。”

  “七日后?,他们一行人离去了。我想跟他走,可我只是?一株柳树,扎根在这淮水之畔,哪里也不能去。只能每天数着来往的人,瞧那些前?来浣衣的妇人,学她们说话。学会了,才知道鹤涫台对岸的山头上有座金宫,这些浣衣女便是?从那金宫里头出?来的。后?来我有时化?出?人形,就去寻她们说话,说我是?附近农户家的新?妇,听她们说那金宫。还想着日后?我若能走了,也要去瞧瞧那座金宫……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啊,真是?好啊。”

  “后?来,我又遇见了那个?人。可他这回没?带婢女也没?乘马车,身边只有一个?叫阿六的仆从,他是?逃命来的。他们要过这鹤涫台,逃到海边去。本来都已过了河,却?忽然对岸的金宫里出?来一队人,将他乱箭射死在这河里。等那些人走了,我用?柳枝将他捞了上来。但他已经死了,我只得将他埋在我的树下。”

  “然后?又过几日,他的朋友来了,跪在那桥上哭,一连哭了好几日,叫人去捞他的尸体。他早已被我捞起来,他们自然找不到。许多人走了,只剩下他的那位朋友不肯离去。我那日有些想现身去告诉他,那人被我埋在这儿了,可当我刚想出?去,就看?见他忽然倒在桥上,痛哭流涕,以手锤地,然后?就忽然腾空飞了起来,拔出?腰间的剑,一剑削断了对岸的一块大石头。我害怕了,于是?不敢再出?去。后?来他便过河去了,听说去了那座金宫,拿剑杀了许多人。”

  “而当我再见到他的这位朋友,是?在七十一年后?。那时同我说金宫的浣衣妇人已经换了许多批,我也长成了一株大柳。只有他那位朋友,穿一身青色衣裳,瞧着仍是?当年模样。”

  “我看?见他站在桥上,站了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只嘴里反复说‘不圆满,不圆满’。第四日清晨,我看?见他拔出?了剑,剑锋却?朝着自己?的头,猛地挥了下去。”

  “我以为他会死,却?没?想到他没?有,我却?活不成了。那一剑砍在他自己?的眉心,霎时间天昏地暗,平地一声巨响,淮水忽然变热了,眨眼间滚沸起来,汹涌着淹上岸来。我长在水边,自然被那滚水烫死了,枝叶尽枯,根干尽毁。”

  “等我醒来,发?觉自己?只剩一截枯木,却?要比从前?来得更为清醒。我忽然之间懂得了许多,就如同从前?忽然之间从一株柳成了一只妖。我知道了我此番不死,原来因为被我从水里捞出?来那人是?个?当了官的读书?人,身有天地之运,我与他因缘相连,又收敛其尸骨,故而得其庇佑,于死地之中得以留存一丝生机。”

  “可我本身已成一株死木,说来本算不得从前?那‘淮女’。只是?我由死而生,怎肯放弃?于是?我离开淮水,开始年复一年于这林中讲道,我以天地之理点化?此方草木走兽之灵智,引其向善,以求蕴养功德,使我死木转生,仍作我的柳妖淮女。”

  “可惜……正如人死不能复生,树也亦然。”淮女叹了口气,“我几番尝试,知事不可为,于是?另辟蹊径。我以功德之力引动体内一线生机,虽不能使枯木重生,却?能激发?出?新?芽一二,摘取护养,未必不能长成新?柳一株。到时我舍了这身修为,将精魂转入其中,便可重获新?生。千载积蓄,我已如此养得新?柳一百六十一株。”

  宁和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四周遍地倒伏的巨柳,面露愧色,这——莫不是?便是?这些柳?

  淮女慢慢地点了一下头,淡淡道:“便是?这些柳。一百六十一株,一百五十株已损,剩下十又一株,今日尽毁于此。”

  宁和沉默片刻,道:“是?我之过。你熄了此间山火,我必为你寻来应对之法。”

  若是?旁的,她不敢说什么,但功德之事,宁和如今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些的。

  淮女却?

  摇头不语。

  “非你之过。”她轻叹一声,“我本早该已经明白,这些年每当我精魂入体,那柳不出?半日必然焦枯而亡,一百又五十株柳,一千又二百一十三年春秋,我早该明白,我已做不成淮女。不过一股执念在心,不肯放弃罢了。我不是?淮女,我只是?死木之中一捧红血,借淮水畔千百生灵戾气而生,我是?……红淮女。”

  宁和也叹一口气,说道:“未必没?有他法。”

  淮女摇了摇头,口中又涌出?一口黑血。

  “我心中有恨。为何?我生来只是?一株河畔之柳,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喜怒哀乐无人知晓?为何?我生来命不由己?,合该无端葬身滚水之中?为何?我千载以来行善举积攻德庇佑一方,在这天地之间却?始终走不出?一条路来?这漫山柳火,就是?我心中怨恨所燃,我一日不死,这火便一日不能歇。”

  宁和无言以对。

  淮女映着火光的双眸之中似怨似愁,她勾唇道:“如今我是?要死了,你这一剑当真厉害。我在你这剑中瞧见今日我烧了这山,正如当年那人引动淮水烫死了我,一饮一啄,原来无所谓公不公平可言。心气散了,也就活不成了。”

  宁和说:“这世间诸事阴差阳错,无可预料。我亦满心疑惑,不得其解。”

  淮女说:“待你有所得,兴许就同那位青云子一般,也成了仙。”

  宁和沉吟片刻,问道:“不知淮女所说二人,可是?陈、庄二位?”

  她先前?听淮女所说,合宁和对应先前?读到那淮水涨沸之言,自然想得到说的必然是?庄兄与陈兄二人。一番念头在心中百转,此时方忍不住问出?于口。

  淮女神色有些惊讶:“你竟知晓?”

  宁和便同她将前?缘相说。

  她修行之日未久,这段经历也并不算长,从头说起,也不过半柱香时间。淮女却?在这短短片刻之内肉眼可见地越加虚弱起来,那黑色裂纹在她身上越聚越多,几乎已看?不清那张原本可称秀美的脸庞。

  “竟然有如此一番缘分。”淮女说,声音渐微:“可惜,我倒想再见他一面。”

  说话间,漫山的火已经渐渐熄灭下来,露出?焚后?焦黑一片的山峦与大地。

  一片黑色之间,忽然跃出?一点橘红,迅速朝着这方跑来。

  淮女半眯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轻声说:“是?胡儿来了。”

  红狐狸仿若一蓬红云,闪电般扑过仍燃着点点红焰的林间,落地化?作人形,惨白着脸扑跪至淮女身前?:“淮女姥姥!淮女姥姥!您这是?怎么了!”

  淮女抬了抬手,沾着黑色汁液的手掌虚虚抚了抚他的脸庞,笑了笑。

  王胡儿眼睛里一下落下泪来:“姥姥,是?胡儿害了你!”

  他瞥一眼一旁的宁和,嘴唇抖了抖,没?说什么,只目光中暗掠过一丝恨意。

  “不必如此,同你没?有干系。”淮女柔声说,“我淮女生来走至今日天推地搡,少有能自主时候。只除了教养你等这群小妖,算是?自愿而为。如今我死了,你等便自去寻些出?路罢。”

  “姥姥!姥姥万寿无疆!”王胡儿听她说起死字,眼泪顿时淌得如同下雨一般,伏身在她脚边“咚咚咚”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急急道:“姥姥受了什么伤,胡儿这就替您买药来!”

  淮女叹了口气,望着他的发?顶,别?过脸对宁和说:“我是?当真喜欢这小狐狸。你若肯带着他,我送你一样东西。”

  这……

  宁和下意识回头望了眼静立在身后?的宁皎。

  淮女将死,亦有她之过,如今她既开了这个?口,宁和心中自然想着应当应下。只是?阿皎与她名为师生实有朋友之谊,一路同行,若要再加这头狐狸,便需得问过他才好。

  淮女也跟着看?过去一眼,笑道:“怎么?不过一头狐狸,碍不着他什么。胡儿伶俐,尽可叫来端茶倒水,当个?下仆使便是?。若留他在此,我死后?,恐怕有别?的孩儿们要拿他寻仇。”

  宁皎冷淡地看?她一眼,对宁和说:“全凭老师做主。”

  宁和叹了口气,对跪在地上的王胡儿道:“如此,你今后?便跟着我罢。”

  王胡儿只是?哭,哭个?不停。

  淮女有些费力地抬起手,往身后?的焦黑柳干上拍了拍。只这么轻轻一碰,那树干上的黑色外皮就簌簌掉下来一大块,露出?其下脉络鲜红的内里。

  淮女面不改色地将手伸了进去,指尖探入间“叽咕”之声不绝于耳。

  宁和看?着随着她的动作挤出?的一大捧顺着枝干流下的黑红液体,眉心一跳。

  淮女从树身中挖出?来了一枚鸽卵大小的浑圆红石,轻轻一送,将它送至宁和眼前?。

  只见那石头生得表皮光洁,如珠似玉,内里一片纯净鲜红。

  淮女说:“我将陈长青埋在脚下七十余载,虽自那日淮水涨沸后?不见了尸骨,早年时却?也无意间以根系将其血肉精魄攥取身中。如今打磨收敛,成了这红石一枚。你既认识他,我便将它送予你做个?念想。”

  宁和一怔,忙伸手将它摘下,捧在掌心。触手温热。

  抬眼再看?淮女,却?发?现她倚坐在那儿,已闭上了眼睛。再过片刻,整个?人渐渐融作一汪黑水,没?入了身后?那截柳干之中。

  王胡儿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姥姥!”

  山风袭过,卷起满地黑灰。林木间仅剩的丝缕焰火也终于随之熄灭,只星星余烬在风中点点闪烁。

  淮女说这漫天的火是?她的怨恨,非她身死不能消弭。如今火尽了。

  宁和站起身来,静静瞧了会儿那株只余枝干的黑柳。从那块破损的裂口处望见里头已经褪去了原本的艳红颜色,变作了外皮一般的焦黑,同一株真正的枯树再没?了分别?。

  小半个?时辰后?,山间下起了一场密密的雨,彻底浇灭了林间的最后?一丝火气。

  雨丝连绵一夜,将每一寸黑色的土壤浸透。第二日清晨日出?之时,已有零星的新?绿草芽自一片黑土之中探出?嫩尖。

第一百零三章

  相州属水, 位于大赵版图东南,其州域近海,域内西?高东低, 西?面有小金岭, 群峰连绵;东面河网密布, 有相江穿州而?过。

  相州州城,便坐落在相江之畔。

  只是凡人不知的是, 这相州之内,还藏有两?座传说之中的仙家?门派,一西?一东,正是赫赫有名的青云四盟之中二派金虚、承鼎所在。金虚派在西?,坐落在相州西?部小金岭间;承鼎派在东,隐匿于相江下?游茫茫相庭湖之中。

  相州多水,气候宜人,百姓富庶,亦少战乱,自古便为?出了名的膏腴之地。相州城,更是大赵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城。

  宁和一行入城之时?, 正逢上城中一年一度的“采三节”,满城人潮拥挤、擦肩摩踵, 险些挤皱身上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