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她听爹爹说过,冬日时猎物少,所以猛兽会提前储存膘过冬,大概老虎也不例外,所以才会被卡住吧。
挪了大概两折长,颜九儒踩着旁边的瓶罐,跳到了旷地上。
卡在窄处有好一会儿了,颜九儒还本形时难控天生的习性,背脊一压,屁股后翘,舒舒服服地展了个身体。
跳到旷地上的老虎忽然有了震慑人的气势,看着坚实斑斓的毛茸茸虎头,武宋心里一慌,偷眼看老虎的走路姿势,是个顺拐的,这才松了口气,袖着破了皮儿的手,用和老朋友谈话的辞色说:“你怎么来了?想吃猫食吗?好巧,我今日刚做好……”
刻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颜九儒暗骂自己是愚蠢之物,偷吃不成反被看了笑话,既然被发现了,不如留下来要一口新鲜的猫食吃吧。
他努力敛起身上的邪恶凶气,摇尾乞怜,走到武宋脚边蹭脑袋。
冬日的老虎皮毛浓密厚实,这些生活在高山密林中的皮毛之物,为了抵御冬日的寒冷,最外边的毛发不似猫狗那样柔软顺滑,似刷子的毛发蹭上来,皮肤很快滋起了痒意,武宋是有些害痒之人,笑呵着收脚往旁边站去:“别蹭,痒痒的。”
颜九儒蹭得正酣正开心,猛地被拒绝,额头上的那个似“王”的花纹字样皱成了别的形状,是肉眼可见的哀怨:“嗷呜……”
“哈哈,真的有些痒。”武宋失笑,袖子里伸出一只手去摸它的头。
和第一次摸的一样,老虎的头实实在在的大,上下左右摸个两三下才能把一颗虎头都摸到。
在双手温柔抚摸下,老虎舒服得嗷呜叫,然后翻起肚皮,朝天的四肢刨着冰冷的空气。
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装猫儿讨猫食吃。
老虎既凶猛,而做出撒娇撒痴的动作时可爱如猫,武宋心不在焉地摸着:“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夫君吧?说来也奇怪,你每次出现,我的夫君就不知去了何处。”
这话一说出来,只见老虎的爪子定住了,她顿了顿,笑容不减,字正圆腔继续说:“唉,如果我的夫君是个勇猛的武夫,我差点都要以为我的夫君是老虎变的呢。”
明明是老虎之态出现在武宋的面前,可这番话让他觉得自己是以人形出现的,颜九儒慌得瞪圆了眼,莫名有了恐惧,是身份在爱人面前败露后的恐惧,让他犹如头发被人揪着吊在冰窖中,一半冰冷,一半火热。
老虎听得懂她说的话,武宋的心忽上忽下的,不想相信的事情,却找不到理由来解释,她改摸它的肚皮,摸到肚皮时脸上没了笑容,铺眉苫眼的,自说:“不过你也不勇猛,傻傻的,如果变成人的话,会不会是一个谦谦君子呢?”
尾音微微上扬着,这一派天真的话听着像是孩儿说出来的,可越是这样,颜九儒越是害怕,是了,他怎么没有想到这件事,一次老虎出现,夫君不在场不会让人起疑心,两次则是凑巧,三次也能说是巧合,但第四次、第五次……都不在场的话便无法解释了。
颜九儒再无心思装猫儿讨人欢心,来了个鲤鱼翻身,从地上站起来后朝武宋嘶吼乱叫,叫完心虚了,就拿头去撞大缸,试图表现出老虎凶狠的模样来吓人。
但不管是人是物,最有气势的五官都是眼睛,若眼睛里存粹无凶光,表现得再凶狠,不过像孩儿闹脾气一样,不痛不痒。
原来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武宋想笑,却佯装害怕,拍着胸口倒退几武,退到一根柱子后,便躲到后面去:“你怎么突然生气了?别这样吓人的。”
“嗷呜!”武宋装得像,颜九儒不愿吓到了她,吼上最后一声后步月离去。等不见了老虎的身影,武宋捧腹大笑,笑完了喃喃自语:“唉,到底是不是老虎呢,明日再试探一下吧。”
她锁上粮房的门,回寝室。
颜九儒直挺挺躺在榻里,呼吸平稳,脸色如常,熟睡了一般,武宋压住好奇心,蹑手蹑脚爬到里头躺下,现在冒然折证,颜九儒定能借着睡意发付过去,要折证清楚,问个嘴清舌白,得等到白日清醒的时候。
不能急于一时。
想清楚了,武宋扯过被褥盖在身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耳边浅浅的呼吸声响起,颜九儒终于松开了紧闭的牙关,松开了捏成拳头的手,一瞬间,平稳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且粗,他欲哭无泪地望着窗外的明月,心想若后羿当真存在就好了,让他把最后一个太阳也射下来,没有白天,也许就不用面对明日之事了。
他再怎么留恋月光,月光也没有为他停留一刻。
颜九儒天未亮就洗漱好了,掐准武宋醒来的时辰,欲早一步出门,
只不过天算不如人算,平日里乖巧的的颜喜悦,今日一睁开泪先流,呜呜咽咽的哭声让颜九儒不得不掉转脚步回来。
推开颜喜悦的房门,见她拥着被褥,坐在地上滴泪,哭湿了脸庞,颜九儒飞风一样跑过去:“怎么了喜悦?是不是做噩梦摔下来了?”
“不是……是好痛,爹爹,我好痛,脚痛,手痛,背也痛,呜呜呜,我动不了。”颜喜悦想擦干泪眼好好说话,但因为身体疼痛,手臂僵硬,无法弯曲动弹了,只能任由眼泪往下掉落“爹爹,我不舒服,我好难受,能不能抱抱我。”
“动不了?”颜九儒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抢过颜喜悦紧拥着的被褥,急波波折起她的裤脚就看。
昨日还白嫩嫩,水藕似的两只胖脚,今日有些发肿,骨头僵硬得似被冰冻过一样,还有那脚掌,变得肥肥厚厚,很不雅观。
这怎么毫无预兆的就发病了?颜九儒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抱起地上流泪的小姑娘时,眼内不可控制地流下几滴清泪:“喜悦不怕不怕,爹爹在的。”
第67章 陆拾柒·拙病忽发痛难忍 不能凭药达之也
颜喜悦哭的时候,屋里屋外的猫扯着嗓子开始叫。
它们不能说人话,但亲切地感受到了她的痛苦,叫到颜九儒过来,它们没有选择闭嘴,反而叫的更大声了。
它们是想把武宋也叫过来。
有猫儿帮忙叫人也好,颜九儒抱起颜喜悦后不敢随意走动,颜喜悦这个拙病,发作起来时浑身的骨头里就似被扎了无数根邪皮的长针,她自己动一下会疼,别人动一下也会疼,保持一个姿势不动,是病发作时缓解疼痛的唯一办法了。
被抱起来的那一刻,骨头缝也疼痛不已的,颜喜悦痛难忍,哇的大声叫唤,索性落入温暖的怀抱,闻到熟悉的气味以后疼痛好似骤减了几分,她乖乖蜷缩在颜九儒的怀里啜泣。
“爹爹,我是不是要死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稍微动一下胸口也会疼,因为疼痛,颜喜悦珠泪不住双抛,脑子里胡思乱想。
“不会的,待会儿吃个药,睡一觉就没事了。”会死吗?也许是会的,颜九儒喉头哽咽,不敢用力抱怀住里的小姑娘,嘴里也不敢说出实话。
“可是……爹爹,我真的好疼。”不知是不是因为胸口疼,颜喜悦渐渐感到呼吸不畅,出气长,但进气短,连带着声音都弱了好几分,几要晕厥过去。
她任何一丝变化颜九儒都感受得到,刚刚还能嚎啕大哭,忽而变得奄奄一息,这不是什么好的情况,他恨不能替人生病,恨碧翁翁不发善心,让个乖孩儿屡遭疾病等折磨。
颜九儒眼含泪光,用手一下一下顺着不见起伏的小胸口:“嗯,爹爹知道,喜悦先不说话了,等阿娘过来,爹爹就去煎药。”
疼痛正在席卷身体每个角落,颜喜悦的努力去想些开心的事儿来分散注意力:“爹爹,我快六岁了……六岁了……”
“是啊,喜悦可以上书堂读书了。”颜九儒不是医生,眼下束手无策,只能和她说说话,让她的心里好受一些,“喜悦识的字多,可以带着哥哥姐姐扯读了,喜悦不是一直想扯读吗?”
“嗯,我好想……”回完话以后,颜喜悦张着嘴,良久说不清楚一个字,就在这时,猫儿引着乌发凌乱的武宋到来。
她被猫儿的吼叫声叫醒。
既醒,猫儿咬她衣袖,扯她裤脚,合力将她带下榻。
云里雾里地跟着猫儿走,出屋前忘了添衣授暖,整个人冻得赤赤哈哈的,本想回屋取件衣裳,但瞧它们朝着颜喜悦的寝房走,又远远地看到门被打开了,她两下里一慌,当即褰衣奔去。
一进门,看到颜九儒抱着颜喜悦,僵直地站在原地不动,他的脚边还有一床凌乱的被褥,武宋颤涩地问:“怎么了?”
颜九儒脸色难看,侧了脖颈,无声说了三个字:发病了。
“怎么会……”拙病发作一次,无异于是半脚跨入阴府里,武宋音声酸楚,却无暇伤心,看了一眼塌塌撒撒的颜喜悦,甚不旺相,想来是八下里难受的,她不敢逗留耽搁,眼眶红润着,偏偏倒倒跑去厨房里开火煎药。
家中一直备着药,但颜喜悦生的是拙病,药物不能治根,只能缓解发作时带来的疼痛。
煎药不能着急,需得微火慢煎,煎药间,武宋用大火,匆匆煮了一锅猪瓜子粥。
吃药前肚内没有油水打底的话只会加损身子。
颜喜悦没有胃口,但知不吃东西,苦艳艳的药是吃不克化的,于是努力掀唇,抑着恶心感,吞咽送到嘴边的每一口粥。
她越表现的乖巧,武宋和颜九儒的心就越是痛。
半个时辰后,一碗药煎成,武宋拿来一方白布垫在颜喜悦下颌处,一口一口亲侍汤药。
汤药由五钱朱砂根,三钱甘草,和木通、鸡骨香、桑寄生各一钱箭煮而成,味苦而甘,颜喜悦不像昨日那样计较味道,喝药时眉头皱也不皱。
药喝完了,也没有讨要糖果去口中苦味,她很快便睡下了。
自始自终,颜九儒都抱着颜喜悦,武宋进进出出不停地忙活,忙得冷汗黏煎,看颜喜悦睡下,颜九儒轻声道:“娘子抱着喜悦吧,我来干活。”
“不了。”武宋苍白的嘴唇勾起一个淡淡的笑痕,“她好不容易睡下,这么一动,我怕她疼,不过今日不是休课之日,李家那处,我过去打个招呼?我顺道去请成医生来一趟。”
“娘子不说起来,我都忘了,那、那劳烦娘子去一趟了。”颜九儒险些忘了还有这一回事,上课之日没有去书堂,李家定会让大院公来一趟,不过等人来问情况不是件礼貌的事儿,他心中虽心疼娘子,却是无可奈何。
武宋点头,回屋里换了身衣服,随后去厨房拿来一盘油酥煎包和一碗牛奶子:“这是早膳,夫君吃一些。”
“娘子也吃一些再去。”走去书堂有好一段路程,她从醒来开始,一口水都没喝,颜九儒怕她在路上没了力气。
“我心里慌,没什么胃口。饿了我就去浮铺里吃一些。”武宋深深溜一眼颜喜悦后,叹着气匆匆离开。
武宋匆匆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要去李家,还要去请医生,回来时鬓边油油亮亮,是汗液将头发浸湿了,颜九儒估摸她是空着肚子跑到李家去的。
成杭得知颜喜悦病发,二话不说携箱而来,一来便要先看手与脚的变化。
“昨日还好好的。”颜九儒撩起衣袖裤管时解释了一句。
裤管衣袖撩起来后,成杭看到了变形的骨头和肿胀的肌肤,身为医者的他不由胸口发闷。
他昨日见过颜喜悦,那能蹦能跳的样子一点也不似有病的模样啊。
往前是一点点走作,今次是一夜之间走作,旧病发作迅速,防不及防,而由无法除根,只怕日后会不太好过了。
这些话,他自是不能直说出来的。
成杭抿着嘴,转而给颜喜悦把脉,边把脉边在心里琢磨又琢磨:“武娘子什么时候去大都一趟?颜茶茶此病,不能凭药达之,病发作而骨头自行走形,大抵是骨头有疾。”
第68章 陆拾捌·喜悦忽还了本形 萧哥哥望眼欲穿
骨头有疾的话需得破开皮肉来瞧一瞧,这正是回回医所擅长的医术。
每回病发颜喜悦的手脚都会变形,武宋早也想过去看回回医,毕竟破开皮肉不是一件小事儿,一刀子下去,流红的事情,当然是大都的好。
“我是打算明年开春去。”武宋大抵在自责,自责囊中羞涩,不能在颜喜悦病发前找到回回医,她的眼尾红红的,说话的声音也带着点颤涩的哭腔。
“初春去也不算迟。”成杭安慰。
去一趟大都的花销极大,况且还是去问医治病。
此去大都,苏州的生意做不成,也就没有了任何收入了,成杭晓得夫妇二人的难处,家道不甚丰腴,一个是儒素,因着世道乱,得不到一个美缺,一个是行商,也因世道乱,所做之事都是舌耕糊口而已,他没再多问。
如果没有收养这个孩子,靠着手艺才艺,未来的日子绝不会为柴米油盐而发愁,都说好心有好报,但天底下的好心人能得到好报的屈指可数。
所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而见过许多生老病死的成杭早把生死当成了一件常事来看,不过当是卑卑庚齿的孩儿面对生死时,他无法作壁上观,成杭开完新药方后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三两银子给了武宋。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仁医不忍为也。
武宋婉拒不肯收,成杭笑道:“你们去大都的时候,住处空空无人迹,这儿向阳,又猫狗成群,不怕有鼠,最适合晾晒药草,不如到时候便借我一段时日,这三两,就当是租借之银了。”
三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多一两银子,日后多一份保障,武宋想了想颜喜悦,最后没再为那一点无用的面皮拒绝,她双手接过三两银子,双肩颤颤:“谢谢。”
成杭不是不是那黑漆漆歹心肠的医生,武宋这声谢发自内心。
闻谢言,成杭回以一笑:“你们去大都以前,来我这儿拿些宣药吧。”说完就不赞一词离开了。
有说无病服宣药,如壁里安柱,初春赶路最易遘疾,宣药是滋补强身之物,武宋明白成杭的意思了,送走他后在天井负日片刻,打叠了悲伤的情绪才猥身回屋,只当她双手抬起,要推开合得严实的两扇门时,颜九儒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喜悦刚刚饿了,说是要吃牛奶子芝麻烧饼和玲珑馎饽……”
牛奶子芝麻烧饼倒是好做,用料家中都有,但玲珑馎饽的用料需要用到羊肾生脂,这东西得去羊市里买。
大多汉人爱吃猪肉,羊肉并非主食,武宋不爱羊肉的味道,羊下水也不爱,她不爱,颜喜悦也不大爱,这会儿忽然说要吃玲珑馎饽,她愣了一下,觉得奇怪,推了推门,发现门从内锁上了,于是走到窗边瞧了几声,问:“喜悦醒了吗?夫君怎把门锁了起来?”
“醒了一会儿,又睡了。”颜九儒背上流着汗,见到薄薄窗纸外的人影,略侧过身,护崽似的抱着颜喜悦,说道,“刚刚风大,把门吹开,我怕喜悦着凉,就锁上了,这会儿我又不好行动……大抵是吃了药口里寡淡,想吃些腥味的东西了。”
“我知道了。”事关颜喜悦,武宋没有多加怀疑,袖着钱急匆匆去羊市了,这会儿去羊市没准能碰上刚宰杀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