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窗外的天微微亮起,这一次颜喜悦没有吵着要吃糖,半睡半醒倒靠在武宋怀里数指头,点大拇指的时候嘴里说的是没爹娘,点到食指的时候说的是有爹娘,一有一无,点完左手点右手,点到最后一根手指是有爹娘,她格格一笑,晃着胖乎乎的手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有阿娘,也有爹爹的。”
武宋似做梦一般恍惚片刻,梦醒之后粉脸成青,刚刚那番话果真被她听见了,硬撑一声,道:“爹爹和阿娘就在这里呀,喜悦自然是有爹娘的。”
“阿娘、爹爹……”颜喜悦的声音感干哑,但还甜甜地叫了几声爹娘。
药物很快发作,颜喜悦再一次睡下。
这一睡,身上发了不少汗,头发湿黏了大半,不过汗出一阵以后热便如退潮一样退下了,醒来后不再呻吟疼痛了,两只眼斜斜管着亮光看,戆直态度,说的话令人可爱,她有些羞涩地说肚子饿:“阿娘,我的肚子现在在咕噜咕噜地叫,好像有水鸡在肚子里呢。”
有胃口吃东西了,那么病也好了大半,老伯一听,眉目开朗,高兴不已:“吃过早膳,再吃些药善后。”
神经紧张了一日的武宋喜极而泣:“喜悦想吃什么?”
“我想吃馒头和卷饼。”颜喜悦认真地想了一下,“还想吃点糖。”
“那爹爹去买。”颜九儒全然忘了脖颈扭了,态度风雅,理理衣服要出门买早膳,“娘子想吃什么?我一块买回来。”
“你先找老伯把脖颈扭回来吧。”歪着脑袋出门忒惹人注目,武宋也怕脖颈歪久了伤着骨头。
经武宋这么一说,颜九儒才觉脖颈酸疼,讪笑着请老伯出把手:“老伯您会正骨吗?”
“我还以为你是天生歪脖子。”终于等到这一句话,老伯卷起袖子露了一手,双手抱住颜九儒的头,几个呼吸过后,手腕一转,只听骨头卡嚓一声响,歪了的脖颈瞬间回归正位,活动颇自由。
第91章 玖拾壹·
虽然脖颈回正了,不过出门买早膳的却是蒋尚延,因那老伯说三日内不可过多活络其筋骨,要不然会再次错位。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买早膳,定是要扭头四处张望的,扭来扭去那么脖颈就容易错位。
早膳吃完,过啦片刻,颜喜悦吃下善后药。
吃了善后药后她并不思睡,精神面貌较之昨日判若两人,老伯观察她片刻后开了一瓶药,是善后药粉,不用开火熬煮,入口即化,也不怕噎着喉咙。
“应当是不会再热起来了,善后药每日晚间吃一次,连着吃三日就好。”老伯耐心说道,
武宋连连道谢,给了药钱后便赶往渡口。
到渡口时恰好有一艘船靠岸而停,且要停上一个半时辰,到正午才开船。
到下一处渡口要两日,颜九儒打扫好小屋,让武宋在船上等着,自己则去买吃食。
几乎两日没有下地的颜喜悦,在武宋的怀里动了动脚,她想在地上走一走,可是身上没什么力气,走起来还要麻烦阿娘搭把手,想起昨日听到的话,她气馁地收起心思,头趴在武宋的肩头上,乌溜溜的眼乱眨,在心里道:不能总是麻烦爹爹和阿娘了。
孩儿的心思藏不住,颜九儒只那么一眼便懂颜喜悦在想什么,他走过去略弯了腰,和她视线齐平,咬耳朵说道:“等爹爹回来,爹爹带你走路,所以喜悦不可以难过呢。”
“那一言为定。”颜九儒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颜喜悦十分信任他,闻言双眼明亮亮许多,“爹爹,我的嘴巴苦,想吃甜甜的东西。”
前半截话她的声音极小,后半截话声音忽地拔高,吓了武宋一跳,不过听在嘱咐颜九儒买吃的东西,失笑一声:“馋嘴。”
这两日颜喜悦吃了那么多药,嘴巴都变苦了,吃甜物牙齿容易坏,可这会儿哪还管这么多了,武宋也不阻止了,反而说:“那就买多一些糖葫芦,她爱吃。”
“晓得。”颜九儒应下。
蒋尚延身上只有银子,去大都还要好几日,吃食得备一些,便和颜九儒一块上街,他情绪不高,路上并没有说什么话,颜九儒心里装着事儿,也没主动说话。
来去两趟路程,两个人都是哑巴。
等他们回来的空隙,武宋因注船胸口沉闷,提不上力气,半靠在窄榻里歇息,颜喜悦无事可做,眨几个眼后睡着了。
客船吵闹,吵闹声忽大忽小的,她睡得迷迷糊糊,连续做了几个噩梦,直到船离岸逆流行驶才醒过来。
既醒,便想起和颜九儒的约定。
颜九儒自是不会耍赖,给她捏捏手脚,活络筋骨之后,牵着她先在窄别别的屋里头走上两圈,看她脚下走得平稳了,又见武宋睡下,便带着她出屋去。
“慢些走,要是腿疼了,就和爹爹说。”颜九儒像牵着刚学步行的孩儿,牵着颜喜悦的两只手一步一步慢慢走。
颜喜悦走得很吃力,两只膝盖打不了弯,脚掌又不能完全贴到地板上,走久了腰还疼,在外头走没几步她就扑通一下跪下,在地上爬了几步。
倒不说别的,爬起来比走路轻松得多。
“爹爹,我能爬一会儿吗?”颜喜悦不想总是被抱着,想活动却有心无力,唯有爬行可行。
颜喜悦爬得高兴,手脚利落,颜九儒不好拒绝,只在背地里冷汗狂流,生怕她一个眨眼就变成本形。
她的本形对他而言是似猫儿那样小巧无害的,可对其他人而言再小巧可爱也是猛兽。
船里头出现老虎,只怕会被丢进江里头自生自灭了。
爬有半柱香的功夫,颜喜悦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见她不再爬行,也没有露出一点本形,颜九儒紧握的拳头也终,背上的冷汗渐渐止住。
“爬累了?要不要爹爹抱着你走几圈?”颜九儒蹲下身去。
颜喜悦抗拒地摇起头:“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吧,爹爹不用管我的。”
“那爹爹也坐一会儿,今日的风温和。”颜九儒拍拍地上的尘泥,紧挨着颜喜悦右边坐下。
颜九儒腿长,颜喜悦和他并肩坐在一起,努力伸长了腿都达不到他的膝盖处,她拉直了大拇指和食指,在腿上比划。
比划几下,她大为震惊:“爹爹,你的腿近二十几折长。”
她的手指短,比起来当然有二十几折长,颜九儒笑着解释:“以后喜悦长大了,手指也会变长,到时候就没有二十几折这般夸大了。”
说着他也拉直两根手指放在腿上比划。
一比,恰好是十折,虽然也是长的,但没有二十几折听起来那般夸大吓人了。
“那爹爹比划比划我的腿。”颜喜悦脸上泌着兴奋,不知自己的腿有几折长。
就这短短的一截腿,颜九儒用眼瞧就知有几折长了,不过不想让她伤心,比划时故意没有拉直手,将只有两折半长的腿,硬是比划出三折半长。
“三折半。”颜九儒声腔上扬,“日后一年长半折,等到喜悦出幼时就和爹爹差不多长了。”
“那以后我会是长腿的蘑菇了,长腿的蘑菇,可以给人挡风遮雨呢,日后爹爹和阿娘都不用带伞出门,带着我就好啦。”
被颜九儒忽悠住的颜喜悦眉飞色舞说着趣事儿,顿惹得颜九儒哈哈大笑。
在二人欢笑之际,船只忽然一阵骚动,一团又一团的人蜂拥至船边,好似是江面上发生了奇事。
不少人从眼前走过,颜九儒爬有不长眼之人,当即抱起颜喜悦,也去人群密集里凑个热闹。
谁知刚上前就看到了凄惨可怕的画面,一艘被烧得半毁破烂的客船停在岸边,离得十米远,还能闻到一股火焦的味道。
船边的江水漂浮着黑黢黢烧毁断开的木头,还有包袱什具零零散散随着江波漂流打转。
岸上躺了几具被烧得不辨形容的尸体,其中也有几具完好干净的尸体,身上湿漉漉,脸色惨白肿胀,看起来像是淹死的。
“哎呀,真是可怜。”
“是失火了吗?”
“那尸体里头还有小孩儿呢。”
颜九儒一见是这种不宜的画面,哎呀掉声一叫,捂住颜喜悦的眼睛掉头就走。
不过身后很快涌来来另一团看热闹的人,他走得并不顺利,有时连站的空隙也找不到。
颜喜悦没有看到尸体,但看清了那艘船,眼睛被捂住后她仔细回忆了一番,道:“爹爹,那艘客船是不是我们昨日乘坐的那一艘?我瞧着有些像。”
第92章 玖拾贰·
颜九儒眼里只看到那些尸体,没有注意烧毁的客船,经颜喜悦这么一说,他回头看了一眼,确实有几分像,不过烧毁了大半,不能十分肯定。
但若真是那艘船,如果昨日颜喜悦没有发热,他们没有下船,或许也会葬身火海,成为散落的残骸和破烂的一部分。
仔细一想后,恐惧感袭遍全身,胸口的红肉擂鼓般跳动,颜九儒手心湿了一大片。
眼皮一垂,他看眼戴在颜喜悦手腕上的小鲤鱼,两日不见,似乎比到手时颜色更鲜艳灵动了。
“爹爹,是我们坐的那艘船吗?”颜喜悦的脸从颜九儒的手掌心里逃脱出来,她想回头看,却又怕看到不好的东西,于是就用余光瞟着看。
余光看去,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爹爹也不能确定。”颜九儒回答她。
“啊……”颜喜悦忽然泄了气,用话本里的话来说,她就是一个拖油瓶吧,她头慢慢扭正,嘀咕道,“上大都一趟,也太多意外了……”
看样子她又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了,颜九儒轻弹她的脑袋,故作生气道:“你这模样让阿娘瞧见了,阿娘可又要伤心了。”
被弹了一下,颜喜悦嘶也不嘶一声,她也不想胡思乱想,可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病了,才要上大都一趟,如果不是因为她,爹爹和阿娘如今就是在桃花坞里闲邀邀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吧。
“爹爹,你和阿娘有没有后悔过?”颜喜悦深深陷在自责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后悔过。”颜九儒淡不济来了这么一句,“后悔的是没早些带你上大都治病,喜悦,就算那艘船是我们昨日乘坐的那一艘,但船并不是因你而起火烧毁,这件事与你没有一点干系。若真要说有关系,便是爹娘因你才逃过了这么一个火劫。”
客船始终逆流而上,不一会儿那艘烧毁的客船再也瞧不见一点影子了,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散,到旷地纳凉去了。
颜喜悦心里的愧疚无法在一瞬间里消散干净,不过颜九儒那番话说完后她不再耿耿于怀了。
武宋注船,睡了一觉后也没有好起来,晚膳时只吃了一些酸果子。
酸果子不能饱腹,反会加剧饥饿感,可她又碰不得荤腥,只能喝些淡口的粥。
看武宋总是欲吐不吐的样子,颜九儒不由捏了一把汗,要不是她前几日月经才来过,他还以为自己疏忽大意,让她暗结胎珠了。
赤兔西沉,到了掌灯的时分,有人敲锣打鼓,大喊着灭烛灭灯,船家忽然不许任何人在客船上点灯烛照明了。
有人疑惑问之,原是因那一艘烧毁的客船。
说是昨日有一对男女在船上行盗窃之事,用迷魂药药倒了小屋里的人,盗得东西之际,一只猫儿闯入,凌空一翻,不小心打翻了屋里头的油灯。
火星子四散开来,只那么一会儿,那火刮刮匝匝烧了一大片,伴随着滚滚浓烟,盗贼扑火不迭,又见扑火无用,大惊失色,慌不择路逃去。
一见小屋烧得几近毁塌了才有人发现火情,可为时已晚,客船上到处是易燃之物,烧得一点,一点风就能令火势迅猛而起。
起火处又恰好是客船的第二层,火自上而下,亦自下而上烧起来,刺眼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如同猛兽之血口,无情吞噬着一切。
船上的人逃到何处去都逃不开,惊恐与呼救声在夜空中此起彼伏,不得已之下,他们咬紧牙关,在寒冬腊月里跳入江河中。
可怜船上之人并不是人人擅水,也并非人人身体健硕,能忍受江河之冷,一时间死者无数,伤者也无数,惨不忍睹。
武宋听了此事,为那些死伤之人动了恻隐之心:“不知那两名盗贼是死是活,活着定要抓起来上夹棍,害得这么多人干折性命……”
而后又听颜九儒说那艘船似是昨日乘坐的那艘,两眼一瞪,吃惊不小,半晌儿看着某处地方说不出一句话来。
能从避开这个火劫,她心里头庆幸,但也害怕。
“一男一女,还有猫儿,起火处是第二层的小屋……”武宋琢磨着,忽然,一张面孔在脑海浮现,她从榻里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夫君,你说这两个盗贼,其中一位会不会是那位包头妇人?另一位可能是那位和我搭讪的男子。”
颜九儒没见过和武宋搭讪的男子,不知其样貌和品行,可他与包头妇人打过无数次的交道,第一回打交道时,就清楚她的品行不端正,贼眉鼠眼的,是个手脚零碎,能做出盗窃之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