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颜九儒不爱吃素菜,武宋从汤里捞了一碗猪下水给他当作菜。
“阿娘,我想吃瘦瘦的下水,不要苦苦的那种。”颜喜悦盯着颜九儒碗里的下水说道。
瘦瘦的下水,就是猪心了,晓得她爱吃,武宋捞了满满一碗放在她手边,顺便帮她把袖子往上折两折,免得吃饭时沾了油脂:“好了,吃吧。”
颜九儒的筷子只往荤盘里伸,武宋边吃边观察,知他不爱素菜,可长久不吃素菜也不成,她道:“夫君,荤食滋味厚,素食滋味淡,所以荤素得搭着吃。”
“我、我知道了。”老虎主吃荤,食素少,成精后亦是如此,有荤时何必食素呢?可武宋来劝,颜九儒的筷子一转,在糖蒸茄和石糕豆腐拌猪瓜子之间犹豫停顿,最后筷子斜下,夹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嚼也不嚼就落肚。
豆腐拌了些猪瓜子,也能算是一道荤菜了,武宋哭笑不得,问:“这素食进嘴里是有什么怪味儿吗?还是我厨艺不精?”
“没、没有。”颜九儒往嘴里塞一口饭,说,“米饭也是素食,水果也是素食,所以我还也有吃素的……”
“你好强口。”武宋往他碗里夹了油腻腻的糖蒸茄,“这蒸茄我用的是猪油脂,也算荤食,吃一些。”
颜九儒不敢拒绝,硬着头皮把碗里的糖蒸茄吃进肚子,颜喜悦饮食不挑,三盘菜和一碗猪心花花搭搭地吃,吃着,她想起秦展月的话,眼睛一转,开口问武宋:“阿娘,为什么我的小名叫蚩蚩,秦展月说这个小名叫起来我更呆了。”
“蚩蚩怎么呆了?是蚩尤的蚩,又不是痴傻的痴。”武宋不解,她还记得颜九儒当你在才人书会里头时,写的第一折戏,里头的角儿就叫蚩蚩,是一个能够战场上无人能匹的豪迈女将军,所以颜九儒给颜喜悦取蚩字作小名时,她只觉得这小名取得好。
颜九儒笑着把话接:“那小子倒是个有见长的,只是还小,说话没些分寸……喜悦的小名是爹爹取的,喜悦你可知道这个蚩字的笔画是什么?”
“嗯……是竖横竖……”颜喜悦搁了筷子,拉过颜九儒的手心,以手指作笔,一笔一画在他的掌心里写下一个蚩字。
指尖无墨,但感受笔画横时平缓,顿时有力,即使没有墨,字写出来也有形,颜九儒满意笑道:“这个字有山有虫,合起来就是山里的大虫,大虫可威风了,怎么会是呆呢。”
“喜悦还没亲眼见过大虫,自不知大虫有多威风了。”武宋跟着爹娘逃难时见过一只受伤的老虎,当时庚齿小,见到如此庞然的大虫吓得躲在树后两排牙齿打颤,不敢靠近,而爹娘一点都不害怕,自己都无度饥寒计了,还心肠火热给它喂食,又给它疗伤,等到老虎能够自由走动了才带着她离开。
那会儿见到的老虎病气宛然,可身上凌人的气势叫人脖颈上发凉,虎啸一出,威震一方,而当一双锐利的绿石眼看过来的时候,武宋都觉着自己是一只没头鹅,眨眼便要成为虎口之食了。
好在那只老虎也有弱处,它是只顺拐,站在哪儿不动的时候见者款服,可一旦走起路来四肢僵硬,好似腿上上了夹板。
记得第一次看见它走路,武宋便觉得姿势有些奇怪,不转眼盯着它的四肢看,欲觅其中破绽,觅得以后她先是一震,最后没忍住格格格笑出了声音,还连纵带跳,跑着去告诉爹娘:“爹爹阿娘,它是一只顺拐!”
她一连说了三遍,得到爹娘的回应才闭嘴。
声音嘹亮,把栖息在树上的娇鸟吓得振翅而飞。
那只老虎听见武宋说的话后,满脸委屈,路也不走了,尾巴一甩,原地趴下睡觉。
因为这一阵笑,这一句话,傒幸颜九儒十来年,至今未解。
经颜九儒这么一解释,颜喜悦一笑释然,心里觉得自己的小名格外有趣:“我见过大虫,在梦里见过的。”心里高兴,胃口大开,又多吃了半碗米饭。
饭吃完,颜喜悦诶了一声,又有疑惑了:“爹爹和阿娘成婚几年了?”
“过了这个月,恰好四年。”武宋不假思索回道,回完,颜九儒点了个头。
“四年啊。”颜喜悦脸上的喜色渐渐消失,“可是我都要六岁了,喜悦不是爹爹和阿娘的花下子么?”
第14章 拾肆·武宋愁肠结郁结 虽非亲生胜亲生
“因、因为在成婚之前,阿娘和爹爹要先相识,嗯,若算上相识的几年,恰好就是六年了。”武宋讪讪一笑,解释牵强,“喜悦虽然不是花下子,但爹娘除了喜悦别无甚的碎小了。”
算上相识,可不止六年了,颜九儒在心里说道,到底是多少年,他倒还没有算过,反正如果算起来,十根指头是不够扳的。
说多错多,武宋匆匆应付一句就转开话题:“喜悦说在梦里见过大虫,那梦里的大虫是怎么样的?”
“毛茸茸的,大大的一只。牙齿也长长的,尖尖的,有点可怕,耳朵圆溜溜的,有个白点,我梦见有老虎在舔我,还梦见老虎叼着我追阿娘……”颜喜悦加上手比划,说到牙齿时手指比个一折,说到耳朵的时候就缩成拳头。
颜九儒漫不经心地听着,听到那句叼着追阿娘,手颤抖着,连筷子都拿不住了,他确实有叼着颜喜悦偷偷追武宋,那根本梦境里的画面,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颜喜悦不停地回忆不停地说,颜九儒佯装鼻子冷,偏头打喷嚏。
突如其来的喷嚏声打断了颜喜悦的思绪,颜九儒呵出一口冷气,说:“今年的冬日确实有些冷,赶在严寒来之前得给小喜悦做件斗篷了,吃完饭,待会儿爹爹拿尺子给你量一量。”
“好。”颜喜悦不再说老虎的事情,低下头饮热汤。
不再说老虎和年龄的事儿后,一顿晚饭很快便结束。
颜九儒说天冷冻手,用木桶挑着用过的碗盘锅具,到后边的小河清洗。等他洗干净回来,天色已暗,只有山头出还浮有一片黯然的霞光。
一片霞光,显得山峰愈加黑沉,冷意逼人。
记着待会儿要量体裁衣,颜喜悦搬了张凳子坐在滴水檐下等颜九儒回来,武宋在她脚边放了瓶沽油照明:“要不要吃些拌酥油的果子?”
方才牙痒,咬了好一会儿的木头,咬的时候不觉得牙齿酸,吃过饭后牙齿忽然酸溜溜的,不再思咀嚼,拌酥油的果子滋味虽甜,但不能入口即化,颜喜悦要摇头,说:“阿娘,我忽然想喝舍儿别。”
“那就喝木瓜舍儿别?正好阿娘也想喝。”舍儿别便是渴水,算是夏日的凉饮,不过熬煮后就饮,不拿去冰镇,趁热落肚冬日里也能暖身。
“好,我要喝甜甜的。”颜喜悦说道。
洗完碗回来,颜九儒脚下习惯地走向粮房,到了门口才想起猫食已空,于是废然而去,在寝室里寻得量尺,就叫来在檐下观雪的颜喜悦:“喜悦,进来吧。”
见喊,颜喜悦从椅子上弹起来,弯腰提起地上的沽油,移步到颜九儒身边。
颜九儒捋直量尺,先量颜喜悦的身高,再量肩宽与臂长,量完发现她今年只横着长了,身高一分不增,他不由叹了气,抱起颜喜悦向空中抛,说:“唉,小喜悦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在空中忽上忽下,魂灵儿飞在半天似的,颜喜悦觉得好玩,笑声清脆:“再、再高一些。”
虽说横着长了一些,但也是轻轻的一个人儿,一连抛了八下,颜九儒气息平稳,抛到第十下,才接住她放到地上。颜喜悦意犹未尽,抱着他的一条腿还在笑。
“好了,爹爹要开始做衣服了,喜悦想在这里呆着还是去外头观雪?”陪她笑了一会儿,颜九儒取来针线剪子放到桌上。
“我去找阿娘要木瓜舍儿别喝。”颜喜悦想了想,说完提起裙子往厨房小步跑去。
颜喜悦一走,窗外劣风呼呼刮过,颜九儒在聒噪的风声中铺开新买的布料,拿起剪子进行裁剪。
约莫两刻后,武宋端着碗木瓜舍儿别:“喜悦说要喝,我不小心多熬了一些,夫君也饮一碗吧。”
“谢谢娘子。”颜九儒将舍儿别当汤来饮,碗一举起,眨个眼就见底。
热乎乎,甜滋滋,喝了后心头一阵暖。
武宋将空碗放到一边,睡觉的时辰还早,便坐到一边看书,看时节眉头忽展忽皱,手里拿了只笔,在上面勾勾画画。
“娘子看什么书?”颜九儒好奇地凑过头去,头一凑过去,武宋恰好翻页,新的一页上正画着纳猫儿契式的图,原来看的是她爹爹留下来的猫书,“娘子又想聘猫吗?”
聘多几只猫也好,猫多,猫食也多,更加方便他偷吃了。颜九儒在心里打算盘。
纳猫儿契式的图武似经板儿那样记在了武宋的心中,她连往后翻几页, 边翻边说:“我今日啊,在羊市里听见他们说大都里广惠司的回回医十分厉害,是正儿八经的官医。唉,如今我们汉人是三等人,地位低下,几乎无权,想看官医或许还得打通关节,虽然想过或许可以请那个男人帮忙,但转念一想,他既为了自己的官职狠心不要喜悦,又怎会在意她是快乐生还是发病死。起初我还谅解他,因着汉人在当朝考取功名实在不易,以为等到他官职稳定了会回来接喜悦,不想喜悦都要六岁光阴了,他一面不曾露,心里根本没有喜悦这个孩子罢。我们没有权,至少手头的钱得多一些,如今铺里卖的是猫食、猫酒、鱼干还有一些聘猫之礼,偶尔卖些猫窝,帮人写写契式,但如今又不是在宋时了,我就想看看还能做些什么……能赚一些是一些了,那病狠毒,死死捏着喜悦的三寸元阳气,我当真害怕哪一日就……”
说到后面,武宋不忍心再说,低了头,继续翻书了。
原来眉头皱是在为钱财而发愁,听她这么一说,颜九儒心里不是滋味,拿走武宋手中的书,搂一搂她的腰肢,说:“娘子的忧愁我知道,只卖那一些东西,娘子都忙得不可开交了,再做一样东西,怕是日后昼勤劳,夜辛苦,心头郁结着,一日会瘦如一日,不妨头人就病了。我今日回家的时候听说这里又要来一个戏班,北边来的,我闲时节也有写些戏,看看能不能得人青睐,不能的话就得烦娘子弄着精神,再操劳些了。”
第15章 拾伍·一铜一文不好挣 三猫儿上榻同睡
武宋在苏州卖猫食,若说是在人人爱猫的前朝,买猫食的生意定当兴隆红火,但现在境况不同了,虽说凭着手艺在苏州名声大噪,但想借着卖猫食变成富贵之人不过在异想天开。
而颜九儒一个教书夫子,蒙古人称汉人的老师为臭老九,老师的地位只比丐儿高一些,好在他是在一户汉人大家中当夫子,汉人尊师重道,比起前朝来说虽然日事钱不多,但也能勉强度生活,一年教二十来个学生,修金是二十两,其余的夫子坐馆教四五十个个学生,一年的修金不过六、七两而已。
一年二十两的修金,瞧着多,但一家三口一个月生活支出也得要个二两了,尤其是冬日,晚上还得用炭火取暖,也得买新布做厚衣裳,支出的钱财只增不减,颜九儒仔细一算,也开始发愁了,武宋说的不错,日后要带颜喜悦去大都处处都要花钱,等到时候钱财攒不够,怕是要问人借债,或是去当铺典卖东西了。
颜喜悦一个人在房里呆了一会儿,今日起身早,未到睡觉的时候,人就困得呵欠连珠箭来,一手拿着新买的牙刷与口杯,揉着睡眼去刷牙洗漱,可没有煮过的水冰凉刺骨,她蹲在一个木桶前犹豫,不想去打扰爹娘:“水太冷了,要不我今日就不刷牙了吧,。”
说完自己又嘀咕:“可是阿娘说不刷牙会有口疾。”
颜喜悦盯着那桶水犹豫片刻,最终用口杯舀出一杯结了碎冰的水,狠下心含一口在口中,结果冷得牙齿酸疼,一口水噗啦噗啦从口内吐出,一吐吐了几米远。
“哎呀呀,好冷啊……”颜喜悦揉揉被冻着的两边脸颊,什么睡意、疲惫都被冻意都飞到云霄去了。
她吐水的动静让颜九儒的两只耳朵听得忒清楚,武宋也听见了,还以为是进了贼,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颜九儒辨得动静是颜喜悦闹出来的,说句莫担心,便提起沽油推开门望去。
门一推开,见得雪地上,蟾光下蹲着个颜喜悦,武宋的心在定下来:“喜悦,你在那儿干什么?”
含了一口冷水后,脸颊怎么揉都是冰冷的,口内也是如此,舌头变得迟钝起来,颜喜悦跑到武宋身边,咬准字音,慢吞吞说道:“阿娘,我困,要刷牙,可是水冷,刚含一口,我就噗啦噗啦吐了一地,然后我现在精神起来了。”
“怎么不叫阿娘烧水。”见颜喜悦一句话拉长了声腔作好几截话来讲,武宋在心里猜她的舌头被冻着了,便带着她进屋子里倒了杯温水,“喝一点。”
“我去烧水。”颜九儒将沽油放回屋内,转头就摸黑去厨房烧水。
等他烧水回来,颜喜悦倒在榻里呼呼大睡,他放轻脚步进屋,说:“一眨眼的功夫就睡了?”
“她本就困,口里不冷以后沾枕就睡了。”武宋笑答,“一日不洗漱也无妨,夫君你抱她回房里睡吧,我的手臂有些酸,地上滑溜溜,我怕摔了她。”
颜九儒捏捏武宋的手臂,问:“最近是不是动太多手了才会酸?”
“唉,是前几日抱了一只肥猫,被抱起来动来动去的,不小心扭了一下筋骨,没什么大碍,过几日就好了。”武宋笑着推开颜九儒的手,“先把她抱回去吧,时候越晚外头越冷。”
忽冷忽热最容易感寒,颜九儒将人带着被褥一起抱起来,武宋跟在后头帮他开门,动作轻轻,几乎不见声响。
回到自己的榻里,颜喜悦轻轻嗷一声往里翻个身,有些似老虎所发出的声音,好在声音含糊不清,武宋没有听清,颜九儒捏着冷汗替她掖好被褥,替她关紧了窗子。
走之前看到角落里三只猫打团儿取暖,颜九儒步履无声,移步过去,弯了一截腰偷腔问:“你们不走吗?”
三只猫眯着眼,一起喵喵叫了两声,它们说不走,颜九儒听懂了,无奈回道:“那你们可不能调皮,在屋子里上蹿下跳扰喜悦的梦。”
“喵。”这一次回的只有一只猫儿。
它说的是好。
说完,颜九儒和武宋回到自己的寝房。
而等二人一走,三只猫儿在黑暗中睁开琉璃似得眼睛,六只眼睛相互对视一回,十分有默契,一只接着一只跳到榻里。
头衔尾,尾接头,三只猫身子半蜷缩,围着颜喜悦露出来的头而睡。
因为暖和,猫儿在夜间咕噜咕噜说起谵语。
遍体热烘烘的颜喜悦在梦里听见猫语,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忽然梦见第一次见到秦妙常的光景。
李家门首前的柳树,是和秦妙常第一次碰面的地方。
秦妙常和一群孩童蹲在地上玩石子,看见她从李家大院出来后,指着不远处的一户大人家,问:“在这里教书的那位先生就是你爹爹吗?”
那时候的秦妙常对颜喜悦来说是个脸生的人物,见问,有些拘谨,只是把头轻轻地一点。
“你爹爹的嘴好贪,那腰间系了个柿子荷包,不装针线,装的都是些小零嘴,零嘴是一颗一颗的,有的黑有的白,黑的瞧着似发臭的花生,白的又像是那切得碎的米糕,我的眼神好,却也辨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秦妙常的腮颊鼓鼓地嘟囔了一句,她实在不知颜喜悦的爹爹吃的是何物,两下里好奇,“而且我昨日还瞧见他和猫儿夺食,癖好真怪呢,你也喜欢和猫夺食吗?”
秦妙常说完,颜喜悦嫩气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我不爱和猫儿夺食的。”
“好吧。”秦妙常嘟了一下嘴,眼睛一移,往颜喜悦的胸前看去。
颜喜悦的内衫里绑了一个红结,浑身上下的一点红,这就是所谓的不苦诈打扮,再仔细一看,红结上绣有桃花与桃子,是粉红的细线绣出来的,桃花花瓣与桃子尖儿用的是莲瓣红,其余部分用的是姜红,都是讨喜的颜色,秦妙常在大都里不曾见过这种红结,瞧着眼儿馋,指着颜喜悦的胸口问:“红结上的花纹,是你阿娘绣的吗?我在大都里都不曾见过这般好看的。”
指尖指来,颜喜悦下意识看一眼胸口处的红结:“我阿娘她不精女红,这花纹是爹爹替我绣的,上头还有的名字呢。”边说将红结翻转,喜悦二字就藏在一朵桃花后。
“你爹爹是个厉害的怪人。”听是个男子绣的,秦妙常着了一惊,她可从未见过也未听过男子会绣花的,早听说桃花坞里的颜九儒在家中是是个操井臼的人物了,但不想那双手还能捻针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