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糖多令
“颜九儒。”武宋摸着他的脑袋,声音颤涩,低低唤他全名,“让我看看,好吗?”
颤涩的声音入耳后迫使颜九儒抬起了眼,果真,面前的人儿面颊全湿,成了一个泪人儿:“我怕娘子会害怕。”
“但我更怕你死去。”即使哭态可怜,武宋也不肯让步。
颜九儒拗不过武宋的坚持,意意思思翻了个身,终于将丑陋可怕的伤口露于那双泪眼看。
一翻身,当即有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本就湿润的脸颊忽如雨下:“颜九儒,你知道你自己差一点就要死了吗?”
第133章
老虎的忍痛力是寻常人的数倍,可也会疼,颜九儒身上的伤,利箭留下的伤让白骨暴露,刀剑留下的伤让皮毛缺失,险些五脏皆见,他又不顾一切,一直压着自己的伤,血水将一面虎身都染成了血红之色,伤势甚惨,最深的伤在腹部处,过了一夜了,鲜血还在喷冒。
满地的血渍。
武宋素未睹此状,今此一见心胆几碎,悲从中来,好多气恼的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只转变成一声声呜咽的泣音,相加的怒目也变成泪目。
颜九儒怕药不够用,一口也没有吃武宋带来的药,如今流血太多渐致壮热,他口干舌燥,乍寒乍热,咳嗽一声,耳中都已出血,不克再支持了。
武宋在含泪擦拭上药的档儿,他形神精魄大耗,说起含糊的呓语,做起了一个又一个乱糟糟的梦。
形势危急的教场,张弦露刃的士兵,被围得密不透风的道路,势孤力涣的两只老虎,似无可转之境,咬牙躲避着如雨的飞箭,无法可施的同时又只能拼死抵敌。
乱糟糟的梦做了许久,等醒来时天已薄暮,寒风如刀,雪色明如皎月,身边放着一碗水和几个肉包子。
山洞里已没有了武宋的气味了。
落梅蜷缩着身子在火堆旁睡觉,母老虎也还在昏睡中,山洞口前堆放着尺高的干草火柴。
干草火柴用来挡去寒气寒风,也能用来燃烧取暖,颜九儒坐起身,伤口疗治之后疼痛不再,四肢勉强复苏,刻下行动虽然迟缓,好在是可以动弹了。
他不知武宋是何时走的,心颇怏怏低着头,目不交睫望着那碗水,耳畔仍有泣音在,恍惚如梦,他想了许多事情,想武宋下山时会不会因雪太厚而两足抽搐,不能履地,想颜喜悦一天一夜没有看见爹爹那小脑瓜里会不会胡思乱想,想母老虎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想到最后,他吐舌狂饮水,张嘴大吃肉包子,不论如何自己都要先好起来才行。
要吃饱喝足,才不会在这儿变成如白雪的骷髅。
几个肉包子不能饱腹,但好过无食可吃。
吃完喝完,颜九儒自知身上的热还没有完全退下,于是干嚼着两株药草咽入肚中。
母老虎昏睡不醒,唯一能说上话的落梅也在睡觉,颜九儒无事可做,偏偏倒倒走到洞前,用嘴咬了几根木柴丢进火堆里,等口中的苦艳感淡去,才折回到自己的地方睡下。
一夜平静,颜九儒在梦中与妻女相见了,还吃到了美味可口的猫食。
天蒙蒙亮起,雾气森森然,山中的早晨只能闻见清脆的鸟鸣,颜九儒在一阵痛感中懵然醒来时。
既醒,偷溜进山洞里的鸟儿振翅而散。
鸟儿们的胆子颇大,趁老虎在熟睡时偷扯它们的毛发,就在颜九儒睁开眼的那瞬间,他眼睁睁看着一只鸟儿嘴衔他的毛溜之忽也。
“呵呵,这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吧。”时辰还早,醒来也没东西可以吃,颜九儒闭上眼重新入睡,打算养养精力,待会儿去外头抓一只野鸡吃。
哦,一只可能可能不够,得抓三只,落梅这只猫儿应当也肚子饿了。
不知睡了多久,颜九儒的鼻子里闻到了一股油肉香,迷糊之际又听到了颜喜悦的声音:“爹爹,你怎么还不醒来,再不醒来肉就凉了。”
睁开眼,便看见颜喜悦披着斗篷戴着虎头帽,手里拿着根大骨头,坐在他面前,将骨头上的肉一点点撕扯下来。
那只小老虎也在,它在母老虎的身边呆着。
山洞里唯独不见武宋,颜九儒以为自己在做梦,睁开的眼重新合上了。
颜喜悦已经看到他睁开了眼,放下骨头,将他欲合上的眼皮擘开来。
“爹爹,你肚子都叫了好久了,先起来吃东西吧。”颜喜悦说道。
眼皮擘开了,颜九儒只觉眼前一片黑,好一会后才能视物:“你阿娘呢?”
“外头停雪了,阿娘去捡柴火了。爹爹,你快吃肉,吃完身子就好了。”颜喜悦的眼眶有些红,但脸上有一抹笑容,她不问颜九儒身上的伤怎么来,或许武宋是和她说过了。
颜喜悦的手指嫩凉,颜九儒挪过身子,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取暖:“小喜悦怎么来这儿了?”
“我是偷偷跟着阿娘身后来的。”颜喜悦有些生气,不肯靠过去取暖,腮颊鼓鼓抓起一块肉往颜九儒的嘴里塞去,“爹爹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要瞒着我!”
昨日到夜间才见到阿娘,可还是不见爹爹,颜喜悦聪慧,察觉到爹爹身上发什么了事儿,于是夜间早早睡下,第二日早早醒来,等阿娘偷摸离开时,她就带着小老虎悄悄跟了上去。
跟了半路,她看见阿娘去生药局里买了好多药草,然后又去肉铺里买了半扇猪。
零零散散买了七八样东西,直至两只手不能再提物才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而武宋是在城门口时才被人提醒自己身后有个鬼鬼祟祟的人,本以为是什么浮浪之人,谁知转过头一看竟是戴着虎头帽的颜喜悦。
叫她吃的惊吓更大了。
颜喜悦下定决心要跟着,赶也赶不回去,赶到后面她就泪眼汪汪,跌脚打起悲来:“可、可是纤纤弱质的我也很想见爹爹嘛……我都快两日没见到爹爹了,明明是爹娘的孩子,发生什么事儿了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啊,难得爹娘有事的时候我就不是爹娘的孩子吗?那索性把我丢了吧。”
说完仰天看天,呱然大啼起来。
那哭声之大,好似只要武宋说个不字,城墙就能坍塌了,好比是孟姜女哭长城。
这晶莹的眼泪一流,嘴上还说自己是纤纤弱质来逗人,也不知昨日看了什么话本子,武宋第一次见如此闹脾气大颜喜悦,又气又好笑,最后也是不忍心了,只能带着她跋涉长途,受着风雪之劳,一起上了山。
“爹爹和阿娘瞒着喜悦,是不想让喜悦难过。”颜九儒听了经过,笑了一声,叹一声,“但是喜悦啊,下次不可这般偷摸出来,万一阿娘没有察觉你跟在后头,你又跟着上了山,雪路难走,你因足软不能步而受了伤,阿娘又要自责了。”
“我知道有错。”颜喜悦气未消,倒先把错认了,“下次不会了,所以爹爹你快吃肉吧,阿娘说你快饿死了。”
第134章
说着,颜喜悦直接用手把颜九儒的虎嘴掰开,不管他愿不愿意吃,就将刚刚从骨头上剥下来的那碗肉倒了一半进去。
颜喜悦怪贴心的,那些肉经她灵活的手指一撕,变成极小之物,颜九儒拒绝的话都被那些肉堵得说不出来,有的小肉块他连味道都没尝到就丝滑地滑进了喉管里。
“吃吃吃吃!”颜喜悦觉得老虎的嘴巴大,装得进一碗碎肉,手上不停歇,把剩下的半碗也一并倒了进去。
颜九儒头一回觉得吞肉如吞毒药,又不敢反抗,老虎的蛮劲儿大,万一待会儿一个失控伤到了颜喜悦,那么他今日死不足惜了。
他努力咽了肉,颜喜悦见肉一点点进到虎肚里,终于露出了笑容,所言能吃东西便没什么大碍:“爹爹,吃完肉你觉得身子好些了没?”
“水、水……水。”颜九儒吞咽困难,嗓子眼忽然觉痒,一个没忍住,咳嗽两声,还没吞下去的头全部咳了出来。
好没好他不知道,但快被噎死他是知道的。
“哎呀!”颜喜悦不知是自己的错,还以为是伤痛的作祟才导致的咳嗽,一副急泪,端起火堆上煮沸的水,鼓着腮颊拼命吹气。
她在此时倒还会思考沸水不能饮进口中,只是她的嘴和樱桃一样小,身材也矮小,吹个三下就失了力气,捧着那碗水干流汗。
等那水凉下,他也差不多得去阎王爷那儿报道了,颜九儒在一旁看着手忙脚乱的颜喜悦好无奈,歪扭着走出山洞,到外头去吃冰雪。
“爹爹,那雪好吃吗?”颜喜悦还在吹着碗里的水。
换做别人来问,颜九儒定会恼怒,觉得那人在嘲笑自己,可问出这话的人是颜喜悦,他的孩儿是善良之人,是不会嘲笑人的。
“喜悦,那是不好吃的。”雪落肚,人也精神了,两下里冰冷,哪能不精神,颜九儒的语气听起来不大好,他不是在责怪颜喜悦,是因牙齿在打颤,舌头变僵硬了。
在颜喜悦的记忆里,爹爹是儒雅有礼之人,就算自己不小心犯了错,也不曾被责骂过,更不曾被冷脸对待,所以方才颜九儒不同于往常的辞色,她没有放在心上,不落眼看着一步一步走回来的病老虎,她的心情变得沉重无比。
前不久她看见的老虎,四肢粗壮能驮着阿娘飞檐走壁一整夜都不觉疲,如今才过几日,那只生猛的老虎四肢少肉,变成了一只走路都走不好的老虎了。
颜九儒精神缺缺,不懂颜喜悦的心思,走去母老虎那儿看了一眼,见其气息尚稳,便回到自己的地方躺下:“喜悦困不困?要不要睡一会儿?”
“嗯,困的。”颜喜悦眨着泛酸湿润的眼,挨着温暖有余的老虎躺下。
几尺长的小身板躺下来,蜷缩起来后她可以像小老虎那样缩在老虎的怀抱中。
颜喜悦把脸半埋进毛茸茸里,心想如果自己能变成一只小虫的话,就可以趴在爹爹的身上了。
想着,一股暖气扑将全身,她本没有困意,却被这源源不断的暖气哄进一个好梦中。
颜喜悦睡下后不久,武宋抱着一堆干柴回来了,一进洞看见颜喜悦缩在颜九儒怀里睡了过去,脚步不由慢下。
在陌生的地方颜喜悦睡得不安稳,颜九儒不敢动,溜了溜眼和武宋打招呼:“娘子今日怎么也过来了?”
“不过来,你不得毕命荒野了?而且那些官兵还在找你们,万一找到这处来,我在这儿还能想些法子把他们引开呢。”武宋解下自己的斗篷盖在颜喜悦身上,“先去吃些东西吧,我出去的时候将猪肉炖上了。”
“我、我吃饱了。”说到肉,颜九儒到现在还觉得喉咙噎着,三言两语将颜喜悦强行喂肉的事儿说了出来,“方才喜悦给我喂了一大碗肉。”
“你可别和她计较,她刚到这儿里看到你浑身是伤时,偷偷哭了好久。”武宋目光变得柔和,望着颜喜悦说道,“今日她的眼泪,流得比一年加起来的都多。”
“她自己流血的时候都没有哭。”颜九儒哑声哑气说了一句。
武宋胸口发闷想叹气,转念一想叹气会让气氛变得压抑难过,她嘴巴张了张,终是没有叹出声,眼底全是疲惫之色:“母老虎这伤,至少要半个月才能好起来,你的伤也得要十来天,你长久不在萧家人面前露面,而我又常常白日消失夜间回去,把人家家里当成客馆似的,脸皮忒厚,好不礼貌,索性明日我寻个借口带着喜悦离开,然后在这儿住下吧。”
以前和爹娘逃难时,四处为家,也时不时在山洞里住个十天半个月的,日子苦,但家人在身边,再苦也能熬过去。
话说完,武宋又犹豫了,她和颜九儒都是吃过苦之人,可颜喜悦是在糖堆里养大的孩子,没有吃过这种苦:“可是我这般做,是让喜悦没苦硬吃了。”
“今日我的伤好了许多。”颜九儒颜色沮丧,自首低垂,因愧而哭,痛泪滴下几滴,他转以温言慰藉道,“往后几日娘子不必再来,萧家那边,你便说我有事,要回故乡一趟就是。”
“我不来,喜悦会自己偷跑到这儿来。”武宋插一嘴,“总没得两全其美的办法。”
此话一出,二人皆静默呆坐,相视无语。
片刻后,母老虎转醒,小老虎见阿娘醒来,尾巴摇动,围在身边兼纵带跳的,武宋听到动静,起身过去给它检查伤势的愈合之况,随后亲劳双手喂它吃肉喝汤喝药。
做完这些,半个时辰已过,到了正午的时辰。
颜喜悦睡梦沉沉,她颇喜欢毛茸茸的感觉,和一只虫儿似,不停往颜九儒怀里钻。
看她如此好睡,武宋没叫醒她吃午膳,自己则是两个白馒头就着一点荤腥饱腹。
颜九儒胃口不佳,午膳只吃了一碗稠糊糊的肉汤。
没情没绪吃肉汤之际,睡在颜喜悦身边的落梅忽然弓起背脊,尾巴朝天而竖,警惕着盯着洞口喵了好几声。
喵声落地,颜九儒不胜震惊,慌急起身:“娘子,落梅说有一飙人正往这处来……”
是一飙人,而不是一个人……那只会官兵来了,武宋耸然听之,想过他们会找到这里,但没想过这么快,快得她只能出一下策。
惊悸之余,她倒吸一口寡气,一步紧,一步慢往外走去:“没事,有我在,你们不要出来。”
在武宋即将走出山洞时,颜九儒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娘子和喜悦以及母老虎呆在这儿处,我去引开他们,只要我出现,他们一定会追着我来,不会再到这处了。”
“你身上有伤,就算没伤也不是他们的个儿。”武宋摇头,口中且絮语,“你出去必死无疑,我虽是汉人儿,可我没做恶,也不是罪犯,在这种时候他们不会害我的性命的。”
她怕颜九儒比自己先跑出去,不暇再交谈,急匆匆往外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