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浼
二日后。
山神庙内,石刻牌不再往下掉,众人的疫病症状也不再加重,他们不上不下的吊着一条命被困于山神庙中。
有意无意的拖延时间,仿若准备拖延到山神所给大限将至。
若说前两天还有人有心说说话打发时间、驱散一下内心的恐惧,那么越接近时限,人们便越发的沉默。
晌午刚过时,外面蝉鸣一片,山神庙内却安静的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怕是都能听见。
南扶光刚刚咽下从乾坤袋里摸出来的最后一点儿干粮,又去查看了无幽的状态,后者经过连续两天的静养和拿乾坤袋里的补药填塞,面色好看了些。
石刻牌还剩三格绿线,好就好在自从山神醒来,那石刻牌便不动了。
没人敢去细思其中诡秘。
南扶光更懒得去猜,她只注意到硬要撑,以无幽现在的状态撑到秘境间隙开不是问题。
她正想和他说两句什么,强打起精神顺便分散一下注意力,听见身后一阵沙沙响动。
她转身,抬头,平静地看着一个修士颤颤悠悠的走到自己面前,南扶光不认识他。
在她身后的是双眼发红、脸色却白的可怕的云天宗小师妹,小师妹哪里还有平日那般俏丽如翠鸟般美丽与灵动,她如枯枿朽株,双眼凹陷,憔悴的像是连续数日未眠。
又在她的身后,是无数双直愣愣与她一样一同看过来的双眼。
此时来到南扶光面前的那修士双唇颤抖着,他又叫了南扶光一声,“扶光仙子,我……我在秘境外,还有人在等着我,我进秘境前,刚与相爱之人结为到道侣。”
南扶光拍拍身上掉落的干粮碎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能不能,请你……求求你!”
那修士双目因为血丝涨红,说一半说不下去了。
可南扶光知道他要说什么。
——传闻在不净海行船的十二翼舟在跨海航行时,会根据仙盟对当季星象的解析,再结合地理、气候、风向等各方面因素,公开、制定一条固定的公共航线。
因为十二翼舟船体庞大、动力足,人一旦撞上或者被卷入船桨,基本没有存活可能,所以在那一条公共航线上,是禁止展开捕鱼、戏水等活动的。
偶然有一天,有一百零六名无知渔民不守规矩,在右边公共航线玩耍戏水;而在左边另一条已经废弃的航线上,又有两名渔民规则内勤勤恳恳捕鱼。
十二翼舟在两条航线的分岔路口,如今船舵就在你的手里,你选择向左,还是向右?
第143章 还能为什么
除却站在南扶光面前开口提出请求的那名修士, 此时此刻在鹿桑身后的,还有无数张相同写满了绝望与迷茫的脸——
绝望的是,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并且可能会因此受到惩罚。
迷茫的是, 他们做错事的出发点本意并不是为了祸害任何不相关的人, 他们只是被逼到绝境, 最后逼于无奈为了活下去做出的行为选择。
“我,我原本也不想吃的。”
在一根高大的立柱下,一个年轻的少女乐修小声道。
南扶光看了眼,发现此人正是林雪鸢的小师妹, 她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 脸上爬满了可怕的疱疹, 再也不见筑基末期修士的昔日风华。
南扶光记得在鬼鸣鸟一战中,这个清月宗的小师妹也曾经抱着琴与林雪鸢并排坐下助战, 而非像其他人一样果断退缩。
“但是大家都吃了……吃了就可以不用死, 我不吃, 也会害了师姐。”
成串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她双目发直喃喃自语般开始无限地重复“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在向谁道歉。
是向小山神?
还是向现在被架起来的南扶光?
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的,当遇见某些威胁的时候,许多人在惊慌失措中会下意识地产生从众心理——
正如最开始鹿桑前去认错甘愿牺牲自己时,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得救了”,甚至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拦住她, 说你不要去。
这位清月宗小师妹的话像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就好像找到了一个稍微能够说服自己的道德突破口,他们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是鹿桑提议吃山神肉的, 我们最开始也没有……”
“我们原本只准备喝点儿血的。”
“你们都是云天宗的,这事儿还得麻烦你们自己解决下……总不能、总不能就这样看着我们这么多人,白白去死吧?”
南扶光听这些话,下意识地瞥了眼在他们身后的山神像——
很棒,再一次坐化成了一具雕像。
要是他醒着这选择题也不用做了,这些人自己已经招了。
与此同时心中还浮上了一些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这小山神简直像是刻意的,就好像非要把这把火往她身上烧……
真那么气自己肉身被分食,他的怒火在鹿桑承认自己是提倡者的那一刻就应该有发泄惩戒的对象了。
更何况,他真的不知道是谁嗜过他的血肉吗?
他是山神。
牵条鼻子稍灵敏的狗来怕不是都能闻出谁方才有饮血吞肉。
思考之际,感觉到旁边无幽动了动,那有些凉的手指划过南扶光的手背,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看见云天宗大师兄坐直了些,很严肃的抿起唇。
噢,他也是云天宗的。
得带他玩。
无幽:“鹿桑不提议割肉你们就不吃了吗?我怎么不信。”
他嗓子因为咳伤了,这两天和南扶光说话都一个个字往外蹦,能动手比划明白的甚至连声都没有……
云天宗大师兄和大师姐这两日默契算是突飞猛进,今天上午甚至依靠眼神交流完成了一场“你喝水吗”“我不喝”“多少喝点别不知好歹”的交流。
综上所述,能一次说清楚那么长一个句子实在难为他——
好在他说的不算废话。
因为他说完知乎,对面那一百多号人便被他哽住了,上一瞬还在铮铮有词的这会儿面面相觑,都成了哑巴。
南扶光一边感慨“他说话一如既往的很难听”一边站起来,拍了拍无幽的肩,示意他别说了,现在大多数人看着他的目光也凶残的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人只有被说中心中龌龊时才会轻易破防。
南扶光挡在了无幽的面前,动了动嘴想说话,此时无幽从后又拉扯了她一把,她回过头看着他意思你还有什么事,没事我要发言了,没看到都巴巴等着我呢。
无幽盯着她,半晌道:“我听你的才没碰那个山神肉。”
南扶光:“?”
无幽:“吃了说不定可以不用咳得那么厉害,至少此刻他们都还好好的站着,还有力气威胁你。”
南扶光:“……”
你现在看上去也挺好的。
并且也在威胁我。
把揪着自己腰带像是揪着狂犬缰绳似的那只手扒拉下去,南扶光看到在不远处的人群也分成了两批——
一些人像是林雪鸢以及她的师妹,他们想活,所以他们在鹿桑求惩罚时,在陌生修士求南扶光时,没有说话,但他们要脸,所以愧疚或则心虚低着头;
一些人则觉得自己人多力量大,他们站在了前面,抓着“云天宗的事别让我们替你们背锅”这个勉强搭边实则压根站不住脚的借口,如同抓住了飘在道德汪洋上的一根轻飘飘的稻草,不撒手,他们很坚定,坚定到嚷嚷的自己都快信了自己是受鹿桑蛊惑才吃了肉,且声音越来越大。
南扶光又看向鹿桑。
站在风口浪尖,云天宗小师妹双颊通红,焦虑的蹙眉,低头搓着双手。
她没有吃神仙肉也没有染病,她也出现在了陨龙村试图寻找一线生机,但是在大难临头时,她选择站在了多数人的那一边,自然而然的,甚至没有经过选择。
小山神给所有人一把看似公平与合理的天平,但天平的两端判断条件其实从来不是“犯错”与“没犯错”……
而是“犯错了的绝大多数”与“没犯错的少数”。
以人数作为后缀的情况下,人数之后紧跟着的是“性命”单位。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条件度量,而是条件与条件之间孰轻孰重的衡量。
也没有正确的解法。
站在不同的角度,就会有不同的答案。
南扶光与鹿桑正巧站在了天平的两端,本生就是完全对立的立场。
“扶光仙子!你忍心看着那么多人因为你死去吗,你难道不会从此夜不能寐?!”
当云天宗小师妹被耳边一声如惊雷的质问吓得一激灵,她苍白着脸抬起头,猝不及防与不远处南扶光的双眸对视——
是仓惶与平静的四目相对。
“不。”
她听见南扶光的声音,从未有此时此刻这样斩钉截铁。
“我理解你们的焦虑,同情你们即将面临的问题,愿意跟你们一起想办法活到最后,但我劝你们少发瘟颠。”
云天宗大师姐盯着站在前面虎视眈眈的那一部分人道。
“这一题是我答对了,我可以不要这份奖励,但不代表我接受这份惩罚。”
……
这时候是秘境开启的第六天,辰时。
山神雕像再次坐化,可这一次,没人敢再去动他。
再有十二个时辰,秘境暂时关闭的间隙就会重启开启,大家都能回家。
……
白日的短暂对峙后,双方暂时分开,没人动手。
那群激进的人拢共十余人,只是骂骂咧咧的骂着“云天宗都是孬种”之类难听的话,退回角落里去。
他们病了,南扶光没有,作为一个金丹后期修士,南扶光一根手指头就够碾死他们四五个人,更何况她身后还有个逐光逍遥扇,无幽。
所以在大多数人保持沉默的情况下,这十几个人退回了人群,开始试图这些沉默的人站队——
如果他们不听话,就骂他们是即得利益者,他们只想保持沉默,以做小程度的道德上的谴责得到他们最想要的结局;
骂他们才是真正的卑鄙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