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浼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不是瞎了,有些慌张地伸手摸索四周,银铃碰撞声因此缭乱,她摸到了轻纱一拽,飘落的轻纱中,她看见外面的火光。
——她坐在轿子里。
这轿子如此的熟悉,包括此时此刻被她拽在手中的那一角细白的轻纱,火光之下泛着如皎月又似珍珠的光泽,那样珍贵的布料,大约数旬之前,丹曦娘子刚刚从返乡富商手中接过,亲手编入轿帘。
——她坐在自己亲手制造的疫神轿里。
“圣女巡境!起!”
轿外一声清晰的呐喊传入耳朵,那声音里还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低头盯着手中柔软的布料愣怔一瞬,她感觉到身下的轿子摇摇晃晃地被抬了起来,也在这一瞬间,外面的雨势似乎突然变大,像是一簸箕的豆子倾盆倒在轿子上,噼里啪啦的雨点猛烈而急。
“丹曦,丹曦……求求你,求求你,我们会照顾好小五的,求求你!”
轿子边传来细微而带着哭腔的央求,当南扶光转过头去,正巧此时闪电照亮天际边,她看见趴在轿窗上的一张脸——
暴雨将其湿润的狼狈不堪,黑白分明的双眼写着恐惧与压抑,当紫色的光照亮她惨白的脸,她认出这是数日前曾经趴在丹曦娘子家门外的友人之一,她叫小鸾,鸾鸟的鸾。
此时,她犹如刚从湖泊深渊爬出来的水鬼。
面对如此毫无生气的一张脸,雨水顺着其额头滑落,南扶光不知道小鸾是不是哭了,当闪电之后的雷鸣声轰隆在耳边炸开,她像是炸毛的猫,整个人狠狠颤抖了下——
与此同时,完全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情感疯狂涌入,不甘,恐惧,憎恨。
“小、小鸾?”
她犹豫的呼了轿外的人。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伸手摸索轿子,黑暗之中,摸索到轿门附近,此时摸到了几处像是被指甲狠狠划过的抓痕,她一顿,又摸了摸——
紧接着,这才感觉到十指其中数根指尖传来钻心的疼。
就像是所以的感官一点点在被唤醒,借着外面又一道闪电的光,她看见了自己劈开的中指与无名指,指甲碎裂插入肉中,血肉模糊让她头脑一阵晕眩,被人强行压着脑袋塞进这小小疫神轿中的一幕钻入脑海!
她尖叫一声!
“放我出去!我不是圣女!我不是!”
更疯狂的伸手去摸门的缝隙,试探性地推了推却发现没推开。
心陡然往下狠狠一沉,她毫不犹豫地加大力道用力的推那轿门,然而无论她如何推、踹,那轿门被封死,纹丝不动。
“这件事不是我的错——小鸾——求求你——这里好黑,放我出去!”
摇摇晃晃的轿子开始向前,轿子外小鸾的脸很快消失了变成几声意味不明的恳求与哭泣声,紧接着,是鞭炮的声音,在暴雨中噼里啪啦地炸开。
那声音盖过了轿中人的乞求。
分不清是巡游还是送葬。
摇摇晃晃的役神轿从村头,丹曦娘子的家门前起轿,路过每一寸她熟悉的土地——
隔壁王婶家门大开,王婶束手站在家门前泪流满面,她对她说对不起。
村口王哥家燃起了炮竹,跟她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小五。
再往前便是包子铺,包子铺的徐伯捧出了丹曦娘子最爱的糖包……
瓜果、花生与糖饼从轿子那小小的花窗被投掷入内。
前方引轿开路者一边又一边地高呼着“圣女巡游”,与雨声、鞭炮声、轿中少女的挣扎与哭喊,完完全全的混杂在一起。
所有的声音,最终都不过化作那被少女亲手精心制作的役神轿从内被拍打传来的颤抖。
抬脚的数名壮汉因为直观的感受到轿身震动而掌心发麻,他们越发的低下头,就像是雨点砸弯了他们素来挺拔的腰——
当月亮升至最高点时,疫神轿之后,人群越来越多,只是不同于记载中那般载歌载舞,他们举着火把,也有吟唱着送疫神的歌,值守歌声变调,颤抖。
他们簇拥着疫神轿进山,爬上一道高高的山坡,当熟悉的山神庙再次出现在眼前,轿中的人像是溺水之人又被捂住口鼻,一瞬间五感俱失,眼前发黑。
山神庙前不是颓败的山林废墟,而是被精心收拾出来的空地,空地中央架起巨大的篝火架。
大盘的糖饼、新鲜的瓜果、摆好的祭祀牲口被跟在轿子后的人上前在篝火前一一摆开。
“送疫神——!”
轿子被放在那尚未点燃的篝火上,南扶光感觉自己像是灵魂和□□被隔离,灵魂飘在另一层维度颤栗不安的目睹着一切,她的身体却反应剧烈。
视线都因此模糊,当滚烫的温度隔着轿子传来时,她有一瞬间的僵硬。
只有真正的圣女才不会被烧死。
可她算什么真正的圣女。
“会死的!我会死的!放我出去!”
那些人将她塞进了疫神轿,祈求山神平息怒火,她不是圣女,她正如脚下那些被放血、分解、摆弄过的牲口,她只是一个祭品。
用于平息怒火的祭品。
哭泣的声音被淹没在烟熏火燎中,十指连心的剧痛,破碎的指甲在原本就充满了抓痕的小小轿子中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轿门“吱呀”一声,开了。
在新鲜空气涌入的一瞬,还有冲天的火光在前方。
隔着火光,她看见铺前方的村民在暴雨中朝着某个方向跪拜。
火从轿外蹿入,可笑的是,轿内丹曦娘子亲手调制的易燃涂料,成为了自己的催命符,灼烧的痛从她的小腿一路蔓延……
红眼白发赤足的少年踏着泥泞而来,踏上篝火,他站在烈焰燃烧之中,俯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那苍白修长的手就在眼前。
【怎么可以妄自菲薄?】
【是你赢得了这场选拔的胜利。】
【唯一的圣女。】
大雨倾盆。火焰吞噬那顶华丽的疫神轿。
【恨吗?悔吗?怨吗?】
【行心中所执之念,以身证道,化为器。】
身着红衣的少女扑了出来,用沾血的手抓起一节燃烧的木,血液与火星黏连发出“噗呲”一声闷响,燃木狠狠刺入山神的心脏,火光将她的双眼照成金色瞳眸。
【赐汝名,伶。】
……
当木桩刺入山神的心脏,火光在眼前消失,眼前只剩下那双带着冰冷笑意的红色双眸。
耳边那火焰燃烧的裂木之声,村民的祈求与高歌祭文,山神的低语,尽数收拢化作一声清脆的鸟叫响彻山谷——
灼意猝然消失,南扶光回过神来时,她站在整座吊桥的中央。
【怎么可以妄自菲薄?】
手中那将她掌心烫得剧烈疼痛的木桩此时就在掌心扎的生疼,她低头一看,却不见血肉模糊的灼伤,一枚鱼鳞状的物体就在她掌心。
是真龙龙鳞。
【是你赢得了这场选拔的胜利。】
天际边三枚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辰时将至。
身上所着还是那套她熟悉的云天宗道袍!当她听见身后的响动回过头,她听见身上的“等等”剑柄与乾坤袋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远处她看见前所未有的混乱——
以林雪鸢等人为首,一部分的修士与无幽站在一起,刀光剑影中,站在他们的对立面的是另一部分修士。
眼看着所有人都不再似有人形,病疫没有从他们身上减退而是越演越烈,可怕的疱疹致使一些人双目失明,甚至移动困难。
与其说是像是修士一般运用术法打斗,他们现在更像是一群野兽,凭借着本能撕咬、缠斗在一起。
混乱中,她看见了无幽——
他搀扶着已经不能再自行移动的林雪鸢,艰难的在混乱中挪步,而后伴随着林雪鸢一声痛苦的尖叫,她的腿像是融化一般,黄红的雪脓在她淡色道袍上浸染开来。
她手拂过琴弦,金属琴弦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金光之下一些试图扑上来的修士倒下,又扭曲着身体爬起来。
如同行尸走肉。
那把曾经背在少女乐修背上的宝器于她手中轰然脱落,砸在地上,琴弦嗡鸣,四分五裂。
无幽抬起头与站在桥中央的南扶光目光撞上。
那么远的距离,她看见他的唇瓣动了动,当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却知道他在说,跑。
辰时将至。
跑。
过桥去。
手掌无声收紧,真龙龙鳞的锋利边缘刺破她的掌心,一瞬间脑海中仿若获得一丝清明,南扶光毫不犹豫转身,向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越奔跑身上的道袍却越发沉重,云天宗的道袍变成了火红的巫衣,赤足之下,银饰碰撞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银铃缭乱。
当南扶光一脚踏过桥头,扑进桥这边的冰天雪地,她一瞬间感觉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力,就像是无魂的傀儡,重重摔倒。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看见自己宽大巫衣袖子上繁琐的花纹,如此熟悉。
出自丹曦娘子亲手巧制。
【唯一的圣女。】
……
南扶光浑身埋在冰冷的霜雪中,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能动。
她感觉到自己手掌心的真龙龙鳞碎裂一分为二,她闭了闭眼,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勉强收紧了手指尖。
呼吸之中都带着冰冷的气息,鼻息吸入的雪花让她呛住感觉到窒息……她无法抑制渴望地看向那闪烁着深色光芒的秘境间隙,心中祈祷着它下一瞬开启。
什么人都好。
救救他们。
可惜奇迹并不是总是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