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行意
良久后,薛铮远补充道:“这里曾经是弱水结界最薄弱之处,灵儿以身献阵后,这里变得最牢固、最坚不可破。”
当年他与陆闻枢急匆匆赶过来时,能看到的只有在弱水河边围观的一众修士,和已经被平息下去的?结界异动。
没有谁能说清薛怀灵填补的阵法?具体?在何处,当时一阵白光遮天,掠夺了周围所?有围观者的?视线,待白光闪过,结界异动平息,弱水里只有此处的河水在轻轻晃荡。
薛铮远没有怀疑过薛怀灵不敢以身献阵来平结界异动,倘若当时是他站在这儿,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巨海十洲有难,作为风息谷谷主的?儿女,他们不能往后躲。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往后躲,唯独这种关系到巨海十洲安定的?大事不能露出半点怯懦。
躲了一次,风息谷就会因为他们的?懦弱被人耻笑千年万年,他们会成为风息谷的?罪人。
但他与薛怀灵一枝连生,连心咒让他感受到的?不甘与怨恨,让他没办法?不怀疑妹妹的?死?因有问题。
重新站到这里,薛铮远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巨大的?不甘与怨恨。
这怨恨他曾经尽数加诸到了陆婵玑身上,但此刻却只在他血管中横冲直撞,找不到发泄的?出口,薛铮远心头憋闷,拧起眉头的?脸色看上去十分阴沉。
玉蝉衣望着平静的弱水水面,喃喃自语般说道:“看起来,也?没什么异常……”
哪怕是有什么异常,七百年的?时光过去,蛛丝马迹也?全都对着弱水消于无形了。
沈笙笙忽道:“这里是没什么异常,几?百年来都是如此,不过我?想起来一件事:这几?百年来,弱水有个地方,变得特别古怪。听我?们长老说,那?一处地方本来是水梭花的?洄游路线之一,可不知从?何时起,它们洄游时,就再也?不经过那?里,甚至还改变了洄游的?路线,仿佛那?里有什么恐怖的?存在。可水梭花能害怕什么?它在弱水里都能活下去。所?以我?们玉陵渡里有传言说,那?里才是阵眼。”
“那?是哪里?”说话的?功夫间,玉蝉衣又?将一抹影子?放出去又?收了回来,稍作试探,听到沈笙笙说还有个地方有古怪,她立马说,“能带我?们去看看吗?”
“就离这里不远。”沈笙笙说着,带他们往河流上方走去。
走出去大概有两里的?位置,沈笙笙指向水面中央:“就是那?儿。”
“那?里太深了,哪怕是我?们玉陵渡水性最好?的?修士,也?下不去最深处看看,不然肯定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沈笙笙苦恼道。
弱水之中,除了死?气便是死?气,修士避之不及的?东西,水梭花却是极为喜好?的?。如此凶险的?死?气水梭花都不惧怕,却偏偏绕开某一处洄游,那?便说明,那?里有什么不属于弱水的?东西,来自于弱水之外的?东西……
薛铮远隐隐猜到了那?里沉着的?会是什么,能扛住弱水死?气,七百年不腐,还能叫水梭花怯于靠近……这世上没有多少东西能做到。
“你们玉陵渡的?人怎么不早点说?”薛铮远拧起眉头,面上现出焦急之色,语气因为太着急,一时也?变得不好?听了些。
他心底有种直觉,也?许那?里真的?才是薛怀灵真正以身献阵的?地方,而这个直觉,薛铮远迫切想要验证。
“说这做什么?”沈笙笙道,“说了,难道你们风息谷的?就能比我?们玉陵渡的?更会凫水不成?”
“……”薛铮远无言以对。
他着急在岸边走动起来,忽然停住脚步,心里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也?跟着一变,变得狠厉了许多。
“我?未必不能。”薛铮远道。
他说:“这世间禁术,千奇百怪。这七百年间,我?试过从?你们玉陵渡的?口中问出潜下弱水的?方法?,但你们玉陵渡小肚鸡肠,不想教我?。为了能让自己下得了弱水,我?一直在找一门能够将神魂分离出去的?禁术。我?已经找到了,可惜之前我?修为还不够,用不了很好?。可今日?也?许已经够了火候。”
说完,薛铮远从?法?袋中掏出两块小石头,石头外面裹着糖霜一样的?白。
他道:“只要这次我?能成功将神魂彻底分离出去,我?就能下去看看。”
“但你肉身会毁掉的?!”沈笙笙惊恐道,“你又?不是不死?之身,你的?身躯经不住弱水的?侵蚀。下去之后,不消半个时辰,你就会连一点骨头渣子?都不剩!”
“神魂既在,毁了肉身又?如何?”
“总归我?还活着。”薛铮远目光热烈地盯着手里那?两块小石头,下定决心后,声线里带着莫大的?宽慰,“用我?这具肉身,去换一个答案,一个困扰了我?七百年的?答案,我?觉得值得。”
沈笙笙看怪物一样看着薛铮远,震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时,她耳边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气声。
“这世上的?疯子?可真是太多了。”玉蝉衣叹了一声,语气复杂至极。
她看着薛铮远手中的?分神石,知道他这是要强行利用分神石把神魂分离。只是修为未至臻境,那?强行分神,就是十分凶险的?禁术,简直就是玩命一样,哪有那?么容易?
玉蝉衣说着,没忍住扫了微生溟一眼。
这些人,真是一个个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一个个都喜欢找死?。
看得她烦得要命。
玉蝉衣扬声道:“也?许,我?可以下去看看。”
“你?”薛铮远拧眉看向玉蝉衣,“你?就你?你才几?岁?修为不见得有多深,如何能下去?”
玉蝉衣并不恼怒于他对她的?看轻,她道:“就当我?也?修了门禁术,下弱水特别好?用的?禁术。”
“我?能保证我?会活着上来。”玉蝉衣只能言尽于此,她不想将自己体?质异于常人的?事情?暴露于人前,“你们可以先出去等我?。”
“不。我?去最合适。”微生溟看向玉蝉衣,声线又?放低了许多,“小师妹,你是知道的?,在场几?人中,我?是最合适的?。”
他修的?是不死?之身,这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他不想同沈笙笙和薛铮远解释。但这一点玉蝉衣是知道的?。
弱水顶多让他痛上一场,伤不及他性命。微生溟希望玉蝉衣能想到这一点,让他下去,事情?很容易就解决了。
玉蝉衣蹙了蹙眉,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没错,但要来弱水是她的?事,微生溟何必替她下去?而且微生溟此刻说话的?声音又?带着了些许示弱——她以过往的?经验生出一种本能的?直觉,一旦微生溟口头示弱,嗓音刻意?变得能蛊人心般悦耳动听,一定又?是在心里图谋着什么会让她生气的?事情?。
“还是我?去吧。”玉蝉衣说,“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我?会很快回来。”
“你们在谦让什么?”薛铮远愤怒的?声音陡然响起。
见玉蝉衣和微生溟竟然在那?商量了起来,薛铮远恼火地指着弱水,一股脑说道:“死?在那?里的?是我?的?妹妹,我?这个做哥哥的?还站在这儿,还活着还喘气!用不了你们两个前仆后继地送死?!”
“要么我?去,要么都不去。”薛铮远指向自己,“我?最了解我?的?妹妹,她绝不会希望自己以身献阵的?地方再死?上第二个人。哪怕你们各有神通,认定自己会安然无恙,只要有一丝会让你们死?在弱水的?可能,我?绝不允许你们过去!”
薛铮远拦在两人面前,面色阴鸷而又?难看,一番话如同大发雷霆。
察觉到气氛紧绷,似乎是要打起来,沈笙笙一时摸不清状况,有些不敢说话。但她还是鼓起了勇气,对三人说道:“你们不要把弱水看成什么温和的?地方。哪怕是我?,下去之后,根本待不上一刻钟。要我?看,你们三个,谁都不能下去。”
“罢了。”玉蝉衣定定看了薛铮远许久,她道,“那?就都不去。”
但玉蝉衣看向薛铮远:“薛少谷主也?绝不能下去。”
微生溟也?道:“走吧,今日?只是时不当机,等以后我?们修为都更深厚一些,再来降服弱水。”
玉蝉衣却不动,依旧直直盯着薛铮远。她再度同薛铮远确认道:“少谷主是否能给句准信,说我?不下去你就不下去?”
薛铮远咬了咬牙,回头看了一眼弱水河流,一脸不舍,但最后愤愤扭回头来。
“好?,我?答应你。”他低头对玉蝉衣说道。
见三人谈妥,沈笙笙怕其中有人反悔,连忙将人带离了弱水之滨。
一路上,谁都没有提要下弱水的?事。只是各怀心事,各自沉默着。
只是,到了半夜,安静下去的?弱水之滨,却突然出现一道人影。
抱着昙花的?玉蝉衣身影再次出现在弱水河畔。
到了白天来过的?地方,她将怀中的?昙花放下。没了昙花上的?“一现咒”掩盖,玉蝉衣现出身形。
她刚一放下昙花,正要将影子?放下河去,却恰好?看到了旁边那?个也?像她一样放下昙花的?人,身形自夜色中现出。
是微生溟。
四周空旷寂静,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就这么毫无阻碍地直接对视上了。
但还没说上话,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两人俱是回头看去,只见薛铮远正将一枝昙花抛到一边。一只手中的?提灯照亮了他的?脸,另一只手中拿着两块分神石,正念念有词。
可当他不期然间抬眼,对上微生溟与玉蝉衣齐齐凝视他的?视线,念着咒语的?动作倏然间一停。
只听弱水之滨夜风徐徐吹过,三人面面相觑,寂寂无声。
第92章 修月 她和她
水面那?股阴冷的湿凉气息挟带在风里,轻轻贴上面颊。夜凉如水,晚风轻扬衣衫,三人却都一动?不动?。
薛铮远率先反应过?来,意识到?玉蝉衣和?微生溟在这儿,他没了下弱水的可能,眼底顿时生出浓浓的失望,嘲讽般嗤笑一声:“都是些不守诺的家伙。”
玉蝉衣反唇相讥:“薛少谷主也不遑多让。一样的不守诺。”
微生溟强词夺理:“我可没说过?我不再来,只说改日。这半日过?去,我自觉修为略有长进。子时已过?,新的一天已经到?来,改日便是今日,吉时便是此时。怎么能叫不守诺?”
话音落下,他被玉蝉衣剜了一眼,迅速噤声下去。
玉蝉衣一双眼在他们二?人中间?来回巡睃,眼珠一转,说道:“既然?来都来了,那?就商量一下谁去下弱水吧。”
“你们真是太草率了。”薛铮远的脸色忽然?沉下去,“草率到?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
下弱水这么凶险的事情,这两?人争先恐后,执着到?出乎他意料。
“理由。”薛铮远看向玉蝉衣和?微生溟,“给我个你们执意下去的理由。”
他先说微生溟:“你,销声匿迹一千年。只与?我妹妹有一面之缘,似乎还颇为不愉快。”
又说玉蝉衣:“你,仙龄不过?三十,看你对‘凤凰于飞’的态度,对我妹妹从无半点敬重。”
“我想不出你们出于什么缘由、目的,为了一个于你们而言算得?上陌路的人,能舍命下弱水去找和?她相关的东西,甚至不害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果你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我只能怀疑:微生溟,你就是凶手。”薛铮远灯笼指向微生溟,火光一晃,将微生溟的身影打亮。
弱水阴冷湿凉的风将薛铮远的袍角吹得?高高的,风灌得?衣袍鼓鼓囊囊,让他的身躯显得?单薄许多。薛铮远怀疑的目光紧盯着微生溟,他道:“也许,你带着你这个小师妹,要跟我一起下弱水,为的就是销毁最后的证据。”
微生溟的表情霎时变得?复杂万分。
玉蝉衣听?不下去了,她扬声道:“他是跟着我来的。”
薛铮远迅速看向玉蝉衣:“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来此地的缘由,你当真要听??”玉蝉衣对薛铮远说道,“你要是真要听?,接下去我的话,你若是敢泄露半个字出去。我保证,不出五十年,你就会成为我的剑下亡魂。”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没多狠厉,但听?的人能听?出她的认真。
薛铮远一惊,但他没有犹豫:“听?。”
玉蝉衣:“一开始,我的确没有太关心你妹妹的死因。”
若非薛怀灵死前喊的是她的名字,若非薛怀灵之死也许和?陆闻枢息息相关,她宁愿找个洞府闭关上个百年,好好提升一下自己的修为。而不是为了解薛怀灵,配合着薛铮远,花上一个月的时间?,耽搁了一个月的功夫在生洲和?凤麟洲两?地,闲人一样到?处乱逛。
说她冷心冷情也好,说她自私自利也好。她和?薛怀灵没有深仇,旧怨却有一些,她做不到?像薛铮远那?样,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薛怀灵的身上。
更无法在她只想跑去闭关提升修为时,忽然?去翻起一桩七百年前已经被盖棺定论的死亡背后的真相——她没有那?么多光阴可以浪费。
可是……
“我好像知道她死因蹊跷的原因,我好像……知道凶手是谁。”玉蝉衣垂下眼睛,看着夜晚的弱水河畔陷落在黑暗当中,除却薛铮远手中灯笼外?,其他地方暗不可见,到?处都是凄凄黑影。
“你要如何?知道?”薛铮远质问道,“七百年我几乎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你凭什么敢说你知道凶手是谁?”
玉蝉衣道:“恰恰是因为凶手谨慎到?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我才知道他是谁。如果不是恰好有个双生子还结了连心咒的哥哥,薛怀灵的死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有多少人能做到?这样?!”
就如同一场大雪过?后,天地间?除雪色外?了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