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冬行意
他在?蓬莱时就觉察到了,玉蝉衣好像对他们?风息谷有着莫名的敌意。
只是薛铮远分明记得,在?蓬莱论剑之?前,风息谷与?不尽宗是往来无怨,近日无仇。玉蝉衣此人,也?是横空出世,与?风息谷素无来往,在?论剑之?前他闻所未闻,哪里来的机会让她与?风息谷之?间起了龃龉?
找不到缘由,也?没有因果,他便?当自己?敏感多疑,看错了。
今日却隐隐觉得,似乎确有其?事。
薛铮远眉间阴鸷更重几分,随口道:“一时兴起,下来逛逛。你们?也?是?”
玉蝉衣唇畔的笑更灿烂了一些:“说是一时兴起,可你每隔百年过?来一次……想不到薛少谷主的一时兴起,是如此有规律的一时兴起。”
玉蝉衣并?没有给薛铮远留任何情面,对他,她没有留情面的必要?,反而只想从薛铮远的口中套出更多的事情——薛铮远撒谎是为了掩盖,掩盖就说明,他说过?的话语底下,藏着他不想为人所知的事。
每隔百年来一次千月岛,薛铮远的动线太有规律,无论如何,不可能是一时兴起,他却这样敷衍应答,那其?中一定是有不想与?外人道的事情。
听了玉蝉衣的话,薛铮远不适地皱了皱眉,鲜少有人这么不给他面子。他看着玉蝉衣脸上的笑,觉得她笑中有刀——难道他之?前感受到的玉蝉衣对风息谷的微妙敌意是真有其?事?
薛铮远疑窦方起,一抬眼,却见玉蝉衣笑眼盈盈,对他说道:“早就听闻风息谷高情远致、好追风雅,耳闻不如一见,今日所见的少谷主竟是怜风惜月到连人间的风俗习惯也?记在?心上,还特意来这里点了一盏如此漂亮的琉璃月灯。真是闲情逸致好雅兴。”
她说了一番很漂亮的客套话,主动在?话里给薛铮远铺了台阶,缓和?了暗藏涌动的气氛,却叫薛铮远更加摸不透玉蝉衣这个人对风息谷的好恶,心头?更是怪异。
薛铮远拧紧眉头?:“道友是从何得知我百年一来的?”
玉蝉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依旧不答,转而笑道:“薛少谷主,不如,我们?换个地方一叙。”
薛铮远本想拒绝,却冷不丁想起,在?关于玉蝉衣到底如何学会“凤凰于飞”这件事上,陆闻枢始终没有给他答复,又见月墙周围人影嘈乱,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应承下来:“请。”
玉蝉衣:“请。”
三人离开了月墙,由薛铮远定了地方,来到一酒楼,定了一间上好的雅间。
门一合上,外面安静无声?,各种?嘈杂的声?响都听不到了。
薛铮远举止间颇有人间贵公子的气派,虽说他也?改易了装束,却不似玉蝉衣与?微生溟换得彻底,直接换了一身最平凡的布衣,薛铮远所穿的蓝衣仍是上好的布料,富贵逼人。这酒楼似乎也?不是他第?一次来,雅间的路是怎么走的,酒菜是怎么点的,他都十分熟稔。
进了雅间,挥退了屏风后弹着丝竹的几位琴师,待茶水茶具上齐之?后,薛铮远又叫店里的伙计不必在?旁伺候,挥退闲杂人等,空出了说话的余地,这才落座。
落座后,等了好一会儿,竟是无人动作——薛铮远反应过?来,店小二走了,倒茶的人也?走了。
剩下的人里,玉蝉衣不像是有给人倒茶的意思。
薛铮远身居高位,平日里又总有人替他担了生活上的琐事,再加上他自觉显贵,自然也?不习惯纾尊降贵、主动去给两个小宗门里的弟子倒茶。
更何况玉蝉衣对他、对风息谷的态度到底是好是坏,尚不明朗。玉蝉衣不动,薛铮远也?不动。
总僵着也?不是回事,安静片刻后,薛铮远只能将?目光投向在?座的另外一个人身上——那个穿着一身布衣短打、鬓戴桃花的男人,玉蝉衣的师兄。
虽说薛铮远不识得对方的身份,但他见此人脖颈间虽有丑陋胎纹,可眉目不凡,眼也?清明,举止打扮可见性情不羁,似乎不像是顽钝迂拙之人。若是伶俐一些,应当能看出来,此间三人中,由他来端茶倒水最为合适,也?好替他这位在?论剑大会上莽撞折了风息谷面子的小师妹补上周到——如果他是对方,一定会这么做,免得让不尽宗得罪了风息谷。若不能打点门派的里外,怎么能称得上师兄?
正巧微生溟抬眼察觉到薛铮远看他这一眼,的确明白了什?么,将?茶壶提起,倒起茶来。
薛铮远心下平定了不少,玉蝉衣的这位师兄处事还算周到,看来不尽宗对风息谷并?无敌意。当时玉蝉衣第?一个挑了江言琅的名碟,兴许只是他们?风息谷太倒霉了,恰好撞上了而已。
接着,薛铮远就看到微生溟在?给玉蝉衣和他自己分别倒了两杯茶后,就将?茶壶放下了。
没有要顾上他的意思。
甚至还自顾自将?斟满的茶杯往玉蝉衣身边推了推:“小师妹,喝茶。”
薛铮远:“……”这意思是,要?让他这个风息谷少谷主自力更生是吗?
默了片刻,薛铮远将?壶提过?去给自己?倒了杯茶,对玉蝉衣说道:“此间无人,玉道友可以放心说上一说,到底是从何处知道我百年一来千月岛的。”
玉蝉衣喝茶润了润喉咙,说道:“雁过?留痕,风过?留声?,百密必有一疏。薛少谷主虽说已经十分小心地换了人间服饰,也?没有让任何人跟在?左右,但你凌空御剑而行的身影却被一些凡人看到了,他们?称你为‘云中仙’,到了你快出现的年份,总有无事可做的人,去山上躺着看天,看一看你是否真的会出现。”
“原来如此。”薛铮远垂下眼去,这倒是他未曾想过?的了。
他来凡间,虽然走走停停,看过?不少风景,做过?不少事情,却从未关注过?这里的凡人在?做什?么、说什?么。
这些凡人的眼睛原来这么尖,能看到那么高的地方吗?
薛铮远暗暗叹一声?,又问玉蝉衣道:“冒昧问一句,当初玉道友在?蓬莱第?一场比试,率先摘了我风息谷首徒江言琅的名碟……风息谷之?前,可有什?么得罪了你的地方?”
玉蝉衣眨了下眼,摇了摇头?。
薛铮远嗟叹道:“那便?是言琅时运不济,技不如人了。”
薛铮远算是明白了。
玉蝉衣不是刻意针对风息谷,而是教出她来的不尽宗就是个典型的小宗小派,教出的弟子也?不受约束,眼里没有规矩。
说好听了,叫性情中人,说不好听,叫没心没肺。
对这种?不将?凡俗规矩放在?心上的人,他刚刚何必费心揣度他们?一举一动背后的深意,简直像将?拳头?打到棉花上,多此一举。
薛铮远叹了一口气,恰巧在?这时听到玉蝉衣问:“可否问一句,薛少谷主那琉璃月灯,是从何处买来的?”
薛铮远道:“在?城西纸坊一手工匠人那定制的。”
薛铮远说话时,玉蝉衣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脸上的神色,但见薛铮远神情坦荡,毫无异样,玉蝉衣心下轻啧一声?。
如果薛铮远不是心思曲折到脸上见不出一点端倪之?人,这琉璃月灯与?薛铮远想掩盖的事恐怕没有太大关联。
玉蝉衣不再追问月灯,话锋一转:“听说薛仙长的忌日就在?最近这几年,薛少谷主特意定制了这样一盏灯笼,可是为妹妹点的灯?”
薛铮远脸色一变:“你记得灵儿?”
但很快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后,面色恢复如常,薛铮远道:“也?是,你甚至用了她的‘凤凰于飞’,怎么会不认识灵儿。”
“你从哪里学走了她的凤凰于飞?”薛铮远倏地抬起眼来看向玉蝉衣,神色冷锐。
听别人说起凤凰于飞是属于陆闻枢与?薛怀灵的,玉蝉衣总会觉得刺耳,但斯人已逝,玉蝉衣也?没办法和?一个死人计较,面对着薛铮远的注视,她心平气和?道:“这‘凤凰于飞’,不准人学吗?”
“非不能学。而是……你并?非承剑门弟子,我想不通你是从何处学到的。”薛铮远道,“这‘凤凰于飞’用出来的动静不小,会用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还是个双人剑阵,从来没听说承剑门外有谁用过?‘凤凰于飞’。你若是说你看过?,你能在?哪里看过??”
薛怀灵生前对“凤凰于飞”喜爱到吝啬的地步,薛怀灵不喜欢除了她和?陆闻枢之?外的人用“凤凰于飞”。哪怕她已经离世,承剑门内,不准轻易使用“凤凰于飞”这一不成文的规矩也?延续了下去。
薛铮远一直知道这一点,他皱眉道:“到底是哪个承剑门弟子,在?外面用了‘凤凰于飞’?”
玉蝉衣抿唇不言,微生溟在?旁窥到她脸色,心下却是恍然,心底更添几分寒峭。
“薛道友,这话去问陆闻枢,恐怕比逼问我的小师妹要?合适。”他冷哼一声?,提壶为薛铮远倒了杯茶,“明明是承剑门看不住自己?的剑招,何苦迁怒我的师妹?你想要?追究到底,叫陆闻枢彻查承剑门的弟子便?是,为何要?去质问一个不是承剑门弟子的人?”
薛铮远拧眉看向微生溟。
这人,不称他作少谷主,只称道友,又直唤陆闻枢的姓名,话里指指点点,揶揄挖苦……这得是有一番成就、且要?年长于他的人物才有资格做的事。不然,哪怕小宗小派的人再没规矩,也?不该没规矩到这种?地步。这已经算是挑衅了。
薛铮远很难沉下气来,他问道:“敢问道友姓名。”
微生溟放下茶壶,淡声?道:“敝姓微生,单字一个溟。”
微生溟……一千年前的剑道第?一,在?他少年时大名鼎鼎的那个微生溟?
薛铮远骇然大惊,怔怔然盯着微生溟的脸面,如同看见了死人诈尸一样,面容失色。
薛铮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刚刚为他倾倒满一杯茶,总跟在?玉蝉衣身后看上去百无一用的不尽宗弟子竟然会是微生溟。
第76章 信不信 若是我说,我信呢?
在薛铮远年少时求学问道的日?子里,听到的最多的名字就是?微生溟。当时,他是?剑道第一,是?所?有剑修弟子心向神往的对象。但微生溟其人行踪难定,又从来不理宗门事务,只一心一意?做个降妖除魔的杀器,根本不将他人放在眼里。
哪怕他是?风息谷谷主的儿子,也没办法在几大宗门的重要人物?交际时,倚仗身份之?便,见上微生溟一面。
薛铮远离微生溟最近的一次,是?有一次陆闻枢去秘境杀妖后遇见了他和薛怀灵。那?时陆闻枢神色黯然,面色不对,他们便问陆闻枢发生了什么。
陆闻枢很少把情绪放到脸上,哭少有,笑少有,如此黯然也不多见,从小?他那?张脸上就没什么表情,那?一次谁都能看出来的黯然失魂,对于陆闻枢来说已是?十分少见。
陆闻枢说,他见到了微生溟,也见到了“七杀”。
那?时的薛铮远连忙追问,微生溟到底长什么模样,有没有像传闻中?一样厉害。是?否真的是?无比邪性,不饮血不回鞘?
陆闻枢想?了很久,垂眸说:“大抵是?吧。”
大抵是?吧,一句什么都没有回答的回答。
回答了这样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后,陆闻枢便回了承剑门。
之?后,薛铮远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陆闻枢。
薛铮远一直好奇极了那?次秘境里陆闻枢到底看到了什么,但陆闻枢心思重,不是?会敞开心扉向他人吐露心事的人,哪怕对他这个幼时好友也不会。而?微生溟他更是?遇不到,是?以?再好奇,也无从得知。
后来,再到微生溟生出心魔,离开太微宗,销声匿迹于巨海十洲之?后,薛铮远逐渐淡忘了这个人,也淡忘了一些事。
今日?突然间得知微生溟竟然拜入了不尽宗那?样一个不入流的小?宗门,还有了个刚刚拿下?论?剑大会头筹的师妹,薛铮远心中?惊愕的浪潮一阵高过一阵,回想?起了这些事情。
他看微生溟的眼光立刻变得不同了。
又看了眼玉蝉衣,薛铮远像是?明白了什么:“怪不得,怪不得……”
他话音一落,微生溟便蹙起眉头来,他知道薛铮远这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是?明白了什么,更知道薛铮远接下?去要说的话是?什么——薛铮远以?为玉蝉衣的本事都是?他教出来的。
因为他的存在,薛铮远终于给一个小?宗门的修士赢过五大宗门拿到头筹这件离奇之?事,找到了一个恰当合理、能让他这个风息谷少谷主心里能过得去的借口和理由。
对他们这些不解其中?内情的旁观者来说,小?宗门里出了位论?剑大会的头筹,那?叫稀奇。
但要是?说曾经的剑道第一的师妹拿下?了论?剑大会的头筹,那?就不稀奇了,是?一件本该如此的事情。
一想?到这,哪怕薛铮远接下?来的话并?没有说出口,微生溟心头隐隐生出火气:“风息谷教不出头筹是?风息谷无能,小?师妹能拿头筹是?她?自己?的本事。不尽宗里没人教她?练剑。莫须有的高帽,我可不爱戴着。”
听了微生溟的话,玉蝉衣也蹙了蹙眉,原来薛铮远竟是?这样觉得的?
微生溟继续说道:“有我这个师兄在,只多给她?添了些烦心事。剑道于修炼上从未教过她?什么。哪有做师兄的会在论?剑大会之?前,天材地宝都不给自己?的小?师妹找一样的。”
停了停,微生溟又补充:“在蓬莱时,花的还是?她?的灵币。蹭吃蹭喝蹭住,又蹭了她?的剑回去。你要是?觉得,她?是?我教出的剑道第一,不如换你来做我师弟,看你跟我混上几年,能不能当上剑道第一。”
薛铮远:“……”微生溟这话,他是?半个字都不敢答应。
听不见薛铮远的回应,微生溟闲闲掀了掀眼皮,看了眼薛铮远:“薛道友,别搬出我来,掩盖你自己?的无能。不想?下?次论?剑大会再被小?门派里出来的修士比下?去,回去之?后,就该好好教一教你们风息谷的弟子。”
薛铮远想?驳斥又不知从何处驳斥,手上的茶杯握了又握,几度松开,显然是?被微生溟攻讦得不轻,但少谷主的涵养还是?有的,他不会像泼皮无赖那?样,做出将茶水泼向他人的事情,最后,薛铮远只是?紧攥眉头,脸色更沉了些。
一旁,玉蝉衣颇觉有趣地发现,有些时候一旦事不关己?,而?是?在一旁看起热闹,心情和置身其中?完全不一样。
譬如微生溟这张刀子嘴,说话总挑着别人心头最隐秘的痛处,以?前在刚认识她?时,他也总踩着她?的痛处说她?,叫她?不知道多少次有被他窥中?心事,自背后窜起脊骨发凉的感觉。
今天听着他用着比对她更甚的刻薄与一针见血,说着薛铮远那?点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小?心思,玉蝉衣发现,她?不仅再没有脊背发凉的感觉,竟然还开始幸灾乐祸了。
茶壶不知道何时到了玉蝉衣的手里,她?施施然将微生溟面前的茶杯斟满了。
“师兄,喝茶。”玉蝉衣道,“润润喉咙。”
她?一双眼睛扫过微生溟的唇瓣,形状姣好,说出来的话还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