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云之初
雷小娘子体会不到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是很担心她:“阿娘,你还好吗?”
雷夫人仰起头,叫热泪倒退回去。
她说:“还好,还好。”
……
上朝的时辰要到了,雷尚书与广德侯整顿了衣冠,举步往太极殿去,一打眼瞧见几位宰相聚头在一起说话,俱是愁眉紧锁,难以舒展的样子,心里边也有了几分猜测。
他暗叹口气,以大长公主之子、吏部尚书的身份,都不敢明言,只是含糊地一张口,做了个口型,同哥哥说:“定国公府。”
广德侯好像没看见他嘴唇上的动作似的,目不斜视,向前去了。
……
东都城内,春风楼的雅间里。
一位居闲的文士与致仕了的官员也正在谈及定国公府在朝中引起的风波。
隔着一架屏风,旁边的饭桌上正坐着一位年轻郎君。
那郎君生的极俊美,眉目朗阔,气度舒展,一身灰色布衣,原该叫人显得暗沉的,只是他眉眼含笑,神态温和,即便灰衣加身,也令人觉得洁净光彩。
他正自斟自饮。
他的名字叫公孙宴。
雅间里那居闲的文士唉声叹气,忧虑不已:“政事堂几次传书,令定国公回京,后者却拒不领命,盘桓不动,不止如此,有人密报——他竟然与海外逆贼有所勾结,图谋不轨,真是其心可诛!”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得叹息一声,顿了顿,却说:“其实也不能怪定国公如此行事,定国公夫人死得不明不白……”
公孙宴将这席话听到了耳朵里,倒是神色如常,抓了把花生米在手里,站起身来。
他走到屏风前,旁若无人地看着静听。
静室里。
那居闲的文士默然几瞬,而后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管怎么说,天子始终是天子,如今定国公领军在外,不肯奉命回京,可见是存了悖逆之心!”
又压低了声音,愤愤道:“不只是定国公,我听说世子性情酷似其父,张狂跋扈,目无君上,甚至说出了要弑君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那致仕了的官员听了,也为之心惊,不得不摇头说:“年轻人真是意气用事,再如何,也不能说这种话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公孙宴听到此处,不禁虚靠在屏风上,一声冷笑:“要是被人害死了亲娘,还得跪地磕头谢恩,口称万岁,那可真是天生的奴才,不阉了自己,进宫当太监伺候狗皇帝都可惜了!”
屏风内二人为之惊住,一时愕然。
下一瞬,那屏风后边骤然探出来两个人,唾沫横飞,怒发冲冠,几乎是焦虑不已地赶紧跟这狂人划分界限,表明立场:“真是胆大包天!你——你竟敢对天子不敬!”
公孙宴仍旧虚靠在那架屏风上,语气平淡,然而字字句句都是天崩地裂:“皇帝怎么了,做错了还不让说啊?把人家亲娘给害死了,还指望人家感恩戴德?真是芝麻地里撒黄豆,杂种一个!”
……
九九在酒肆里,跟新旧两位朋友说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我想去买块地,把我阿娘迁走,偏一点没关系,挤一点也没关系,我知道,她其实不喜欢现在睡觉的地方。”
九九说到最后,语气不可避免地有些哀伤:“她要是真的怀念这里,想念万家的生活,早就可以回来了,而不必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绝望之中怀抱着托孤的念头,把我托付给万相公……”
“她是为了我,才被困在这里的。”
“除此之外,”九九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数:“我要去查一查樊家的案子,到底是我爹爹真的做了什么错事,所以才会就死,还是有冤案呢?我阿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是真的伤心病故,还是为人所害?”
卢梦卿在旁听完,由衷地说:“全都是王八蛋!京兆府烂透了,户部烂透了,宰相烂透了,皇帝烂透了,全都是王八蛋!”
这要是换成别的地方,围坐着的是别的人,早该惊慌失措地跳起来,或者逃遁,或者捂住他的嘴了。
可偏偏此时此刻,围坐着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九九和朱宣。
九九听后一点都不觉得二弟这话偏激,甚至于还觉得太轻了。
九九当即就轻蔑地撇了撇嘴,说:“先帝又美美地隐身了……”
卢梦卿与朱宣便一道笑了起来。
对于两位新友,朱宣有种微妙的钦佩与感激。
钦佩他们敢于直抒胸臆,感激他们用言辞来疏导自己积郁的五脏。
他时常想起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
她用一支金簪捅穿了自己的脖颈,匆忙之间,她甚至没有时间去寻觅那条细细的、跳跃着的青色血管。
他不敢想象她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念头,一下又一下,决绝地,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的脖颈刺穿。
鲜红的血液像是迟到的宾客,脚步蹒跚地缓慢入席,顺着她雪白的脖颈流到了她的肩头,濡湿了她的衣袖,还有一些,悲愤地溅上了她的脸颊。
周围人的脸都是模糊的,讶然的。
面目可憎的。
皇帝被贵妃搀扶着,被满地的鲜红惊得醒了酒。
他一向都是桀骜凶戾之人,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居然也有些惊慌失措。
朱宣死死地盯着他,眼看着他稍嫌烦躁地舔舐一下嘴唇,说:“真是,她这是何必呢……”
楼下达达的马蹄声将他从记忆当中抽离出来。
卢梦卿顺手推开窗户,瞧了一眼,面露惊讶:“金吾卫出动了,急匆匆的,这是出什么事了?”
九九看见了一个熟人,赶忙将窗户推得更大一点,叫他:“喂!”
左文敬循声去看,见是九九,目光不由得定了一定,微微抬了下手,算是致意。
九九大声问他:“出什么事啦?”
左文敬言简意赅地告诉她:“有个狂人在春风楼大放厥词,持刀拒捕,还伤了好几个差役,我去看看。”
哦~
九九朝他摆了摆手:“那你赶紧去吧,再见!”
坐回去,关上窗户,她叹口气,心有余悸:“东都城里真是太混乱了,什么疯子都有,真叫人担心!”
第40章
九九与卢梦卿跟朱宣一起吃了午饭, 而后便友好地分开了。
朱宣有些歉然:“我此时虽是个闲人,但身份毕竟有些尴尬,若是往万家去, 不仅帮不上九九的忙,怕还会适得其反。”
他从袖子里取出自己的名帖, 递给他们:“定国公府很好找的, 二位若有驱使,只管过去找我。”
卢梦卿将那份名帖收起,九九则很认真地应了声:“好!”
三人就此别过。
等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 九九才问卢梦卿:“你是不是知道定国公府发生了什么?”
先前在山上时,九九询问朱宣为什么觉得与他相交会牵连他们,卢梦卿在后边悄悄拉了她一下。
卢梦卿暗叹口气, 见四下里无人, 这才悄悄告诉她:“定国公夫人的死,是一桩宫闱秘闻,与当今天子存在着一定的关系,所以此时此刻,定国公府与皇室、与朝廷的关系非常微妙。”
“高皇帝当年平定天下之后大封功臣,其中有公爵九位、侯爵十二位, 乃至于若干伯爵, 准许公爵与侯爵世袭罔替, 而九家公府当中, 又以排序靠前的‘镇安宁定’四家为尊, 它们又被称为‘皇朝四柱’。”
卢梦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墙上虚虚地画图,给她比划了一下:“这四家公府之所以格外尊贵,就是因为四位国公世代戍守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也就是说,在京是其实是世子,而不是国公本人。”
九九听明白了,不免觉得气愤,当下横眉怒目:“什么,朱宣阿娘的死跟狗皇帝有关系?!”
九九从袖子里掏出小本本,神色严肃地记了些什么。
卢梦卿先是点头,而后又微微摇头,而后叹息着说:“虽说后世对于这段过往记载得不甚详尽,但据我观测,应该是真的。”
顿了顿,他告诉九九:“我们那位陛下的原配皇后,是定国公府朱家的女儿,我想,这大概是皇室对于定国公府的弥补——在此之前,从没有朱家的女儿进宫。”
九九听完更气愤了:“什么?他把人家的阿娘给害死了,后代再娶人家家里的女儿,就算是赔偿啦?王八蛋!”
“我们九九姐姐真是嫉恶如仇。”
卢梦卿看得失笑,仰头看天,想了想,忽的悄悄朝她做了个口型。
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他死了。
九九怔了一下,才会意过来这个“他”是谁!
她吃了一惊,再细细品味一下这三个字及其蕴含的意味,又有些心满意足了。
九九问他:“谁干的?”
卢梦卿微微摇头:“那我就有所不知了。”
九九后知后觉地看着他:“二弟,你对这些好了解啊!”
卢梦卿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很坦诚地道:“因为我也算是在宫里长大的嘛。我以朝天郎的身份幼年入宫,被选做皇子伴读,在宫里待了很多年……”
他如是说着话,神色随意地从街边走过,忽的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咦?!”
卢梦卿脸上闪过一抹惊奇,他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二人刚刚途经的府宅门口。
九九不明所以,也跟着看了看,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她有点迷糊:“怎么啦?”
卢梦卿指着门前的两座貔貅石像,瞠目结舌:“貔貅!”
九九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更迷糊了:“貔貅怎么你了?”
卢梦卿又倒走了几步去看门口的牌匾上写了什么,同时说:“那边也有个姓车的貔貅。”
九九跟着他一起倒走了几步,就见人家匾额上写的是“林宅”,而不是“车宅”。
她跟卢梦卿说:“看来这家的貔貅不姓车,姓林。”
“什么呀,”卢梦卿好笑地“嗐”了一声,又说:“可能是我想错了吧,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是?”
他没再纠结这事儿,姐弟俩说着话,一路往万府去了。
早已经过了午时,万相公快回去了。
……
打从清早开始,纪氏夫人的心气儿就不顺遂。